第408章 因果不虚(1 / 2)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中旬的某个星期天。暑热依然盘踞在四九城的上空,知了在树梢声嘶力竭地鸣叫,但早晚的风里,已能隐约触摸到一丝秋意的前奏,不那么粘稠了。

这天下午,平日里相对安静的四合院,气氛却格外不同。阵阵热闹的人声、爽朗的笑声,还有隐约的激动哽咽声,不断从后院二大爷刘海中家那扇敞开的木门里流淌出来,在午后的阳光下荡漾开去,引得前后院的邻居们都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或干脆踱步到月亮门边瞧个究竟。

原来是二大爷刘海中当年在轧钢厂锻工车间当组长时,带过的一个得意徒弟,名叫马辉,特意带着一家老小,来向师父报喜兼道谢了。

马辉如今也快四十了,身材敦实,脸上带着长年高温作业留下的红膛色,他在厂里早已接了他师父的班,成了锻工车间的骨干,技术扎实,为人也厚道。他身后跟着一对老夫妻,穿着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衣裳,面容黝黑,布满操劳的皱纹,双手粗糙,一看就是朴实本分的工人,这是他的父母。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老两口身边那个瘦高个、戴着副黑框眼镜、脸庞清瘦、眼神明亮却带着几分书卷气拘谨的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这就是马辉最小的弟弟,马奎。

刘海中家里,今天显然是有贵客。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破例摆上了平时舍不得多买的花生、瓜子和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二大妈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堆满了笑,不停地给客人倒着茶水。而二大爷刘海中,一张国字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深刻的皱纹全都挤在了一起,透着发自肺腑的高兴。

“师父!师娘!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马辉一进门,还没坐稳,就激动地嚷嚷开了,嗓门洪亮,带着工人特有的爽直。他一把将身后还有些腼腆的弟弟马奎往前推了推,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自豪,“您二老快看看!我家老小,马奎!高考成绩下来了,录取通知书前儿个刚拿到手!被四九城钢铁学院录取了!本科!正经八百的本科大学生!”

“哎哟!我的老天爷!真的?!钢铁学院?!本科?!” 刘海中一听,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弹了起来,声音比徒弟还洪亮,震得房梁似乎都颤了颤。他使劲拍着自己穿着白汗衫的胸膛,又像是要拍大腿,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桌上的茶杯,“好小子!好小子啊!真有你的!给咱们工人阶级长脸!给咱们轧钢厂子弟争气!”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脸上的红光更盛了。二大妈也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哎呀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马奎这孩子,从小就看着灵光!恭喜恭喜!”

马奎的父母,两位老实巴交、一辈子跟钢铁打交道的老人,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混合着极度感激、无尽喜悦又因不擅表达而显得局促的笑容,嘴唇哆嗦着,反复只会说:“多亏了刘师傅!多亏了刘师傅当年拉拔啊!要不是您……唉,多亏了您啊!” 话虽简单,却沉甸甸的,载满了这些年说不尽的感激。

这时,一直被哥哥和父母推在前面的马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挣脱哥哥虚扶的手,往前又迈了一小步,正对着满面笑容的刘海中。这个在贫寒家庭中依靠苦读终于“鱼跃龙门”的年轻人,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下一秒,在众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际,他双膝一弯,竟是要朝着刘海中跪下去!

“刘伯伯!您的恩情……我马奎……这辈子都忘不了!” 年轻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颤抖,膝盖已经快要触到冰凉的水泥地面。

“哎!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使不得!快起来!新社会了,不兴这个!” 刘海中吓了一跳,反应却是极快。他毕竟曾是抡大锤的锻工,手上力道十足,一个箭步上前,两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却异常稳健的手,已经牢牢托住了马奎瘦削的胳膊肘,像铁钳一样,硬是没让这实心实意的膝盖碰到地面。他铆足了劲,把马奎稳稳地扶直,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混合着责备与心疼的关切:“傻孩子!你这孩子!咱新社会,早不兴旧社会那一套跪拜礼了!你考上大学,是你自己个儿争气!是你爹妈省吃俭用、砸锅卖铁供出来的!是你脑瓜子聪明又肯下死功夫!跟我老刘有啥直接关系?快站好了!”

马奎被师父(他心中早已视刘海中为师父)有力的双手扶住,没能跪下去,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摇着头,声音哽咽却清晰:“刘伯伯,您别这么说……没有您……真的没有您……那些年,我家里兄弟姐妹七个,爹妈厂里那点工资,糊口都紧紧巴巴。我考上初中那会儿,家里就差点让我别念了……是您,是您让马辉哥每个月都给我捎钱,捎粮票,有时候还有几支铅笔、几个本子……从初中到高中,整整六年,月月不断……我都知道,您自己退休了还一直没断过……有时候我家里实在揭不开锅,青黄不接,您还让马辉哥直接从您家米缸里舀粮食带回去……刘伯伯,这些……这些我都一笔笔记在心里……”

他说得动情,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他压抑的抽泣声和二大妈悄悄抹泪的声音。

马辉也在一旁红了眼眶,这个粗壮的汉子此刻声音也有些发哽,他帮着弟弟说话:“师父,您就别再推了。那些年,我家的情况您最清楚。要不是您知道我弟弟学习好,是块读书的料,从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就开始帮衬,月月不断,比亲叔叔还上心……这份恩情,我们马家上下,从爹妈到我们兄弟姐妹,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一辈子不敢忘!马奎!” 他转向弟弟,语气严肃又带着不容置疑,“给师父鞠躬!必须鞠三个!代替咱爹妈,也代表你自己!”

马奎闻言,用力擦了一把眼泪,立刻挣脱刘海中的搀扶(这次刘海中松了手),站得笔直,然后深深地、标准地、带着无比的敬重,对着刘海中鞠了三个躬。每一次,他的腰都弯到九十度,头低垂,久久才抬起。刘海中这次没有拦着,他站在那里,微微挺直了因常年劳作而有些佝偻的脊背,神情肃穆,坦然地受了这一礼。只是他的眼圈也早已泛红,别过脸去,迅速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眼角,才转回头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和动容:

“行了行了……三个躬,我老刘受了!咱们工人阶级,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讲的就是个实在情分!” 他重新拍了拍大徒弟马辉厚实的肩膀,又看向泪眼婆娑却眼神坚定的马奎,语重心长,声音洪亮如钟,却字字带着温度:

“马辉啊,当年你跟我学手艺,实心眼,不惜力,尊师重道,我把你当自己半个儿子看。徒弟家里有难处,当师父的知道了,看见了,能帮一把那是一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再说了,” 他语气一转,带上了一种超越个人情感的豁达,“咱们帮的是啥?是帮一个肯读书、能读书的孩子!是给咱们国家、给咱们工人阶级自己培养人才!我老刘没多大文化,可这个理儿我懂!看见马奎今天能考上大学,成为国家将来的工程师、技术员,我这儿,” 他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心口,“高兴!敞亮!比我自己吃了蜜还甜!那点钱,那点粮,花在这上面,值!我老刘乐意!心里头乐意!”

他最后那句略带俏皮却充满真情实意和朴素道理的话,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屋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感激气氛。马奎破涕为笑,马辉使劲点头,马家父母更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断念叨“刘师傅是大好人”。二大妈也拉着马奎母亲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贴心体己话,屋里重新充满了温馨感人的笑声。

这番动静早就惊动了前后院。李成钢处理完手头一点事,也被这不同寻常的热闹吸引,站在刘家门外看了一会儿。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屋里那真挚感人的一幕,看着二大爷刘海中那与平日里动不动就训人、喜欢摆点“领导”架子的暴躁形象截然不同的、充满人情味和长者风范的侧面,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复杂的感慨。

这时,马奎的母亲搓着那双粗糙的手,眼眶红红地,声音带着几十年辛劳熬出来的沙哑,对着刘海中诚恳地说:“刘师傅,俺们老两口嘴笨,说不出啥漂亮话。可这心里头,滚烫滚烫的!这些年,您帮衬马奎念书,前前后后贴补了多少钱粮票啊!俺们当爹妈的心里明镜似的。孩子能有今天,一大半是托了您的福!俺们……俺们真是……” 老太太说着,又想抹泪。

马奎的父亲,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工人,也重重地点头,用带着浓浓乡音的朴实话语接上:“是啊,刘师傅!您就是俺们老马家的大恩人!不光帮了孩子,更是救了俺们的一份念想!俺们没啥本事,就知道干活吃饭,可打心眼里盼着孩子们能出息。要不是您当年伸了手,硬顶着帮衬下来,凭俺们俩这把老骨头,咋供得起一个大学生?俺们……俺们给您作揖了!”说着,老两口作势真要起身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