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象急促,杂乱无章。
这确实是热邪入体的征兆。
可是,这脉象之中,却又带着一丝奇怪的浮躁之气,不似寻常风寒,更不像是疫病那般沉珂。
温清和松开手。
他又俯下身,轻轻掀开苏承锦的眼皮。
眼白布满了血丝,但瞳孔对光线的反应,却并无异常。
他轻轻掰开嘴,看了看舌苔。
同样是内热炽盛之相。
温清和沉默了。
他行医二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
玄景的声音,在这时幽幽响起。
“温太医,如何?”
温清和站起身,对着玄景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恕在下眼拙。”
“殿下的症状,与‘瘾疹’颇为相似,都是发病急,皮肤起红疹,瘙痒难耐。”
“但殿下又伴有高热不退,神志不清,脉象浮躁,这又不似寻常瘾疹。”
白知月听到这话,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冲上前,一把抓住温清和的衣袖,声音颤抖。
“温太医,那……那殿下他到底是怎么了?可……可有法子救治?”
温清和连忙扶住她,安抚道:“姑娘莫急。”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依在下看,殿下此症,多半是因前几日秋猎,心神受惊,又在林中沾染了山岚瘴气,风邪入体,郁结于内,化为热毒,发于皮表。”
“病势凶猛,但……应当不至危及性命。”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秋猎遇刺,受了惊吓,又在山林里待了许久,染上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完全说得通。
玄景看着温清和那张写满专业与严谨的脸,心中的疑虑,消散了些许。
但他还是不放心。
“可有法子,让殿下尽快清醒过来?”
温清和点了点头。
“在下先开一副清热解毒、祛风止痒的方子,让殿下服下。”
“另外……”
他看了一眼那床滚烫的被子,摇了摇头。
“捂汗的法子,不可再用了。殿下体内本就热毒炽盛,如此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
“需用温水反复擦拭身子,辅以汤药,内外同治,三五日之内,应可见好转。”
白知月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是,是,奴家记下了,多谢温太医,多谢温太医。”
温清和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提笔迅速写下了一张药方。
他将方子递给白知月。
“按此方抓药,一日三次,饭后服用。”
白知月接过方子,双手都在颤抖。
她看也不看,直接转身冲出卧房,对着门外的下人喊道:“快!快去城里最好的药铺抓药!快去!”
卧房内,只剩下玄景、温清和,以及床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苏承锦。
玄景缓步走到床边。
他低头看着苏承锦那张因为高热和红疹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沉默不语。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探一探苏承锦额头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承锦皮肤的那一刻。
“咳……咳咳咳……”
苏承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猛地弓起,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玄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到,苏承锦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屋顶,似乎根本没有认出眼前的人。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
“水……水……”
温清和连忙上前,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扶起苏承锦的头,小心地喂他喝下。
几口水下肚,苏承锦的呼吸似乎平复了一些。
他的目光,终于迟缓地聚焦,落在了玄景的脸上。
他似乎愣了很久,才认出眼前的人。
“玄……司主……”
他的声音,比之前与玄景见面时,还要虚弱百倍。
“你……怎么来了……”
玄景收回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笑容。
“圣上担忧殿下,特命我与温太医前来探望。”
“殿下感觉如何?”
苏承锦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没什么大事……劳……劳烦父皇挂心了……”
他说完这句,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又昏睡了过去。
温清和再次探了探他的脉搏,对着玄景点了点头。
“殿下只是力竭睡去,并无大碍。”
玄景“嗯”了一声。
他看着床上那个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疑虑,也缓缓消散。
温清和的诊断,不会有假。
苏承锦此刻的模样,更不似作伪。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要在此打扰殿下歇息了。”
玄景对着温清和说道。
温清和点了点头。
两人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白知月拿着一张银票,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直接走到温清和面前,将那张银票塞进他手里,脸上带着浓浓的感激。
“温太医,今日多谢您了,这点心意,还望您务必收下。”
温清和连忙将银票推了回去,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行医,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再者说,我也是有官身的人,为殿下诊治,理所应当。”
他看了一眼旁边面带微笑的玄景,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况且,玄司主还在这里站着,你当着他的面给我塞银子,岂不是让我难做?”
白知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她收回银票,对着温清和敛衽一礼。
“是奴家唐突了。”
“奴家听说,温太医每月都会有两日在民间开设善堂,救济百姓。”
“到时候,奴家派人送些上好的药材过去,权当是为殿下积福,这点心意,还望温太医莫要再拒绝。”
这个台阶,给得恰到好处。
温清和笑着点了点头。
“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苏承锦,又嘱咐道:“殿下的病情若有反复,随时派人去太医院知会我。”
“是,奴家记下了。”
玄景与温清和一同走出了卧房。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彻底消失。
白知月站在原地,直到再也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她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靠在了门框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回头,看向床上那个依旧昏睡不醒的男人。
他睡得很沉,眉头依旧紧锁,脸上和脖子上的红疹,似乎比刚才更加密集了。
白知月一步一步地走回床边。
她俯下身,看着他那张因为病痛而显得脆弱的脸。
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又怕惊扰了他。
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着。
方才在玄景面前的冷静、从容、坚强,在这一刻,尽数土崩瓦解。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他滚烫的手背上。
“混蛋……”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你不是说了没事的吗……”
“你不是说,只是装个样子吗……”
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无声地啜泣起来。
就在这时。
一只滚烫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头顶。
白知月身体一僵。
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却又写满了疲惫的眼睛。
苏承锦醒了。
他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扯出一个笑容。
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哭什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长街之上,秋风萧瑟。
玄景与温清和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方才在九皇子府那股凝滞压抑的气氛,似乎也跟着他们一同,被带到了这片街景之中。
温清和的眉头,自打出了府门,便一直没有松开。
他脑中反复回想着九皇子那古怪的脉象与病症,试图从浩如烟海的医书中,找寻与之对应的记载。
玄景的脚步很稳,目不斜视。
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像是在欣赏这深秋的街景,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温清和也随之停下,侧过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温太医。”
玄景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便散了。
“殿下的病症,当真不似作伪?”
温清和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看着玄景,那双总是平和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几分锐利。
“玄司主。”
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玄景闻言,脸上立刻重新挂起那副和煦的笑容。
他对着温清和微微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太医千万别误会。”
“我并非信不过太医的本事。”
“只不过,我缉查司办事,向来小心谨慎,凡事都喜欢多问一句。”
“还请太医见谅。”
这番话,说得客气。
但那份客气之下,潜藏的怀疑,却扎得人极不舒服。
温清和的面色没有半分缓和。
他行医二十年,见过王公贵族,也见过贩夫走卒。
他可以对任何人谦和,唯独在“医”这件事上,不容许任何人质疑。
“玄司主。”
温清和的脚步没有再动,他转过身,平静地与玄景对视。
阳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那双眸子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
“我温清和,行医二十年。”
“自问从未在病症的诊断上,做过半分假,欺过一个人。”
“今日殿下的病症,来势汹汹,确实是我生平罕见。”
“但其脉象、症状,皆是内热炽盛、风邪入体之兆,绝非伪装可以达成。”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玄司主,我知道你缉查司权势滔天,也知道你只听陛下调令,行事向来只看结果,不问情理。”
温清和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讥讽的弧度。
“但你莫要忘了。”
“躺在里面的,是大梁的皇子,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你认为,堂堂一位皇子,会为了躲避你的调查,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置自己于如此险境?”
“我温清和,不认为九殿下能做出这种事来。”
“我更不认为,这天底下,有谁的伪装,能骗得过我的眼睛,我的手。”
这番话,说得极其强硬。
几乎是指着玄景的鼻子,告诉他,你的怀疑,很可笑。
玄景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风骨如铁的太医,没有说话。
温清和却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医者的自信,与文人的傲骨。
“退一万步说。”
“就算殿下当真是装的,是我温清和医术不精,才疏学浅,查不出来。”
他看着玄景,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又如何?”
“你待如何?”
“你拿我如何?”
三句反问,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玄景面前。
温清和看着玄景那张终于不再平静的脸,心中畅快。
他对着玄景,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我今日太医院还有事,就不陪玄司主在这街上吹风了。”
“告辞。”
说罢,他不再看玄景一眼,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那背影,挺拔,孤傲。
玄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温清和离去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之中。
许久。
他才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身后远处,那座安静矗立的九皇子府。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玄景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莫名的笑意。
那笑容,玩味,且冰冷。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朝着与温清和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