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府衙。
大堂之内,校场那股铁与血的煞气被无形的手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凝、压抑的氛围。
诸葛凡走在最前,却在主位前一步停下。
他没有落座,而是侧过身,对着苏承锦身旁的顾清清,脸上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煦的笑意,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那个位置,就在主位之侧,是帅帐之内,除主帅外的第一席位。
此举,不言而喻。
吕长庚和花羽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憨厚,后者促狭,都憋着笑。
顾清清那张一向清冷的脸颊,终于浮现出一抹无可奈何。
她看了一眼笑意吟吟的诸葛凡,又瞥了一眼旁边正饶有兴致看戏的苏承锦。
最终没有推辞,落落大方地在苏承锦旁边的位置坐下。
苏承锦环视一圈。
左手边,是关临、庄崖,还有他那两个已经褪去所有稚气,身形笔挺如松的少年,苏知恩与苏掠。
右手边,则是诸葛凡、赵无疆、吕长庚,以及那个神情已经恢复玩世不恭的花羽。
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初具雏形的班底。
苏承锦的指节,在冰凉的木桌上轻轻敲击,发出“叩、叩”的轻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我要回去交差,需要两个理由。”
苏承锦的声音很轻,却让堂内瞬间落针可闻。
“第一,叛乱的原因。”
“这个好解决。”
他淡淡道:“就说景州官员贪腐,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你们为求活路,不得已而为之。”
“这个理由,朝中无人敢深究。”
“因为一查,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多少人的乌纱帽要跟着掉。”
苏承锦顿了顿。
“第二个理由。”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像两把无形的刀,剖开问题的核心。
“你们这身远超大梁制式军备的兵甲,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一出,连一向沉稳的赵无疆,眼皮都跳了一下。
这才是最要命的死穴。
私造军械,形同谋逆,是足以让九族消亡的滔天大罪。
诸葛凡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羽扇轻摇,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事,便甩给大鬼国。”
“就说我等起兵之后,曾有大鬼国的商人秘密前来接洽。”
“意图用兵甲粮草,换取景州作为他们南下的跳板。”
“我等与其虚与委蛇,暂作应允。”
“如此一来,殿下不仅平叛有功,更有挫败外敌阴谋、护国有功的双重功绩。”
苏承锦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这个诸葛凡,确实是个人才。
这个理由,不仅完美地解释了装备的来源,还将这盆脏水,不偏不倚地泼回了最大的敌人身上,甚至还顺手给他送上了一份谁也无法辩驳的天大功劳。
皇帝就算心有怀疑,在这份“功绩”面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很好。”
苏承锦的目光扫过众人。
“理由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兄弟们如何安然退走。”
“我打算,让你们九人,各自带一曲人马,分头离开。”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虚画着,一条条隐秘的迁徙路线在众人脑中成型。
“不走官道,绕行缙州,最终在樊梁城以东二十里的瞿阳山汇合。”
“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人迹罕至,正好用来整合训练。”
“待到时机成熟,再化整为零,分批赶赴关北。”
顾清清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许。
“可行。”
“如此一来,既能避开朝廷耳目,也能在途中让各部人马相互磨合,为日后的整编打下基础。”
苏承锦看向诸葛凡等人。
“诸位,可有异议?”
赵无疆、吕长庚等人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这个计划,周密而稳妥,他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见众人都没有意见,此事便就此定了下来。
诸葛凡的羽扇停了一瞬,他看着苏承锦,眼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殿下,计划虽好,可我们这叛军,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您这位平叛主将,若是就这么让我们走了,恐怕不好向朝廷,更不好向您的那位皇子妃交代。”
苏承锦看着他那副看好戏的模样,无奈地苦笑一声,摊了摊手。
“是啊。”
“现在确实还不能冒头。”
“而且,这场胜利,必须赢得‘合情合理’,赢得让他们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诸葛凡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殿下麾下以外的人,并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殿下回去之后,只需对外宣称,和谈破裂,我等冥顽不灵,不日便要发起总攻。”
“届时,我自会安排。”
“一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后,我军‘溃败’而逃,殿下则可顺势接管景州,大获全胜。”
苏承锦闻言,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全权交给诸葛先生了。”
“我便老老实实地,当个甩手掌柜。”
诸葛凡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了抽。
这位殿下,进入角色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他只能无奈地点头应下。
随后,众人又详细商议了各部撤离的路线、时间,以及由谁带队等诸多细节。
一个个名字被定下。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这次会议中,悄然铺开。
待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众人纷纷起身离去,各自准备。
大堂之内,很快便只剩下苏承锦与诸葛凡二人。
苏承锦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动身返回安翎山大营。
他可不想让江明月等急了。
“殿下,留步。”
诸葛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承锦回头,挑了挑眉。
只见诸葛凡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殿下对那批兵刃,不好奇吗?”
“可有兴趣,随我去见见那位锻造它们的人?”
苏承锦的眼睛,瞬间亮了。
干戚。
那个诸葛凡口中,除了打铁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子。
他对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锻器大师,确实充满了兴趣。
“当然。”
苏承锦当即答应下来。
他跟着诸葛凡,没有走府衙正门,而是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来到了一处被高墙围起的院落前。
这里,曾是景州官府的兵器作坊。
还未走近,滚烫而粘稠的热浪便扑面而来,一阵阵狂乱的金属撞击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雨,砸在耳膜上。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一个被火焰与钢铁统治的世界,轰然撞入眼帘。
数十个火炉喷吐着赤红的舌头,空气被炙烤得扭曲,光线都在微微颤抖。
赤着上身的学徒们挥汗如雨,风箱发出沉重的喘息,小锤修整兵刃雏形的敲击声此起彼伏,构成一曲狂野的交响。
而在这片嘈杂与灼热的中心。
一个精瘦的男人,正挥舞着一柄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巨锤。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每一块肌肉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每一次挥锤,都带着风雷之声。
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砸在烧红的铁胚上,溅起万千星火。
然而,最让苏承锦感到讶异的,是他的脸。
那是一张与他这身钢筋铁骨截然不同的脸。
面容清秀,鼻梁高挺,若非眼中的那份火焰般的专注,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绝不为过。
书生脸,金刚身。
这巨大的反差,让苏承锦的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诸葛凡与苏承锦都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去打扰那份属于匠人的专注。
直到那精瘦男子将手中的铁胚锻打成一柄长刀的雏形,用铁钳夹起,猛地刺入旁边盛满冷水的木桶中。
“嗤——”
刺耳的嘶鸣声中,大股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瞬间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将手中的巨锤随手一扔。
“哐当!”
巨锤落地,砸得地面都震了一震。
他直起身,随手拿起挂在一旁的布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也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不远处的诸葛凡。
他完全无视了旁边的苏承锦。
“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说完,自己则走到院角的桌旁,拎起一个大水瓢,舀起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诸葛凡笑着走上前,将所有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干戚喝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直到将一瓢水喝干,他才用手背抹了抹嘴。
然后,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才终于转向了苏承锦。
也仅仅是看了一眼。
便挪开了。
他重新拎起那柄沉重的巨锤,扛在肩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不走。”
“这里有铁,有火。”
“我的仗,就在这里打。”
“你们去哪,都行。”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另一个火炉,那里,一块新的铁胚已经被烧得通红。
仿佛刚才的对话,不过是一阵吹过耳边的风。
诸葛凡对着苏承锦,无奈地摊了摊手,脸上满是苦笑。
“殿下,您看到了。”
“他就是这个性子,我也没办法。”
苏承锦却笑了。
他没有丝毫的恼怒,反而对这个叫干戚的铁匠,愈发欣赏。
这是一个纯粹的人。
一个将所有生命与热情,都倾注于自己所爱之事的人。
这样的人,值得尊敬。
苏承锦没有去打扰他,而是走到了那个刚刚完成淬火的木桶旁。
一名学徒正小心翼翼地,将那柄新生的长刀从水中捞起。
苏承锦伸出手。
“我看看。”
那学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诸葛凡。
见诸葛凡点头,他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长刀递了过去。
刀身入手,微沉。
苏承锦的指尖,轻轻拂过刀身。
一种冰凉而坚韧的质感,从指尖直透心底。
他将刀举起,对着天光。
刀身之上,一道道细密如发丝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流转不定。
这是百炼钢!
而且是经过无数次折叠锻打,将钢材中的杂质尽数逼出,才可能形成的纹理。
屈指轻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