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过,棋盘上的杀伐之气悄然消散。
苏承锦与诸葛凡一前一后,顺着石阶走下安翎山。
他们身后,朱大宝那山岳般的身影亦步亦趋,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微发颤。
“我跟你的兵马,动过手。”
苏承锦的语气很随意,像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
“他们的刀,我看过。”
“刀刃的钢口,刀身的锻打纹理,都不是大梁制式军备能比的。”
苏承锦的脚步没停,声音却带上了一丝玩味。
“景州这种穷地方,还藏着一位锻器大师?”
走在前面的诸葛凡,背影没有丝毫变化,唇角却扯出一抹苦笑。
跟这位九皇子说话,心是真的累。
任何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细节,都会被他精准地拎出来,变成一把扎向你的刀子。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眼睛。”
诸葛凡慢了半步,与他并肩而行。
“我有个朋友,叫干戚。”
“是个铁匠,也是个疯子。”
“他这辈子,除了打铁,什么都不在乎。”
“殿下看到的那些刀,皆是由他主导锻造。”
苏承锦挑了挑眉。
干戚?
他心里嘀咕,这都叫什么事。
一个姓诸葛的当军师,现在又蹦出来一个姓干的打铁。
这帮人的姓氏,难不成还自带天赋?
“诸葛先生身边,可真是藏龙卧虎。”
苏承锦哈哈一笑。
诸葛凡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两人策马,向着景州城的方向行去。
当那座算不上雄伟的城池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苏承锦注意到,城门大开,吊桥横放。
城门口,一道身影斜靠着墙垛,嘴里叼着根草茎,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天。
看到来人,花羽眼睛一亮,立刻站直了身子,脸上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迎了上来。
他先是冲着诸葛凡挤眉弄眼,目光随即就落在了苏承锦身上,毫不遮掩地上下扫视。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位皇子,倒像在打量什么稀罕的牲口。
他用胳膊肘顶了顶诸葛凡,压低了声音,音量却又刚好能让苏承锦听得一清二楚。
“凡哥,这个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废物皇子啊?”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比画本里的小白脸还好看。”
诸葛凡的嘴角狠狠一抽。他反手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花羽的后脑勺上。
“闭嘴!”
花羽揉着脑袋,满脸无辜。
苏承锦却像是压根没听见那句“废物皇子”,反而对着花羽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潇洒地翻身下马,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袍,一本正经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没什么。”
“而且,我确实长得挺好看。”
“……”
花羽愣住了,嘴里的草根都忘了晃动。
诸葛凡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
他看着苏承锦那副理所当然、甚至有些臭屁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对这位九皇子的认知,可能错得比天还大。
这哪里有半分皇子的威严与矜持?
分明就是个脸皮厚得能挡刀的市井无赖。
苏承锦没理会两人精彩的表情,径直迈步入城。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
街道干净。两旁的商铺都开着门,有百姓进出,脸上看不见惊恐。
街上没有横冲直撞的兵痞,更没有被强征的民夫。
巷口有孩童在追逐嬉闹,看到他们这一行人,也只是投来好奇的目光,并不害怕。
这哪里像一座被叛军占领的城池?
反而比他之前路过的许多地方,更多了几分安宁与生气。
就在这时,一群约莫七八岁的孩童,从巷子里笑闹着跑了出来。
为首的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脸上沾着些尘土,一双眼睛却黑亮得吓人。
她看到诸葛凡,眼睛一亮,立刻迈开小短腿跑了过来,将手里捏着的一串糖葫芦,高高举起。
“先生,吃糖!”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响亮。
诸葛凡脸上那份对苏承锦的无奈瞬间消散,化作了春风般的温和。
他蹲下身,接过那串有些融化的糖葫芦,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花羽也凑了过来,从另一个孩子手里顺走一串,张口就咬掉一个,含糊不清地说道:“小丫头,今天字练了没?”
小姑娘冲他做了个鬼脸:“练完了!先生说我写得比花羽哥哥的鬼画符好看!”
“嘿!你这小丫头!”
花羽笑着伸手去捏她的脸,被小姑娘灵巧地躲开,一群孩子笑着跑远了。
苏承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诸葛凡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温润笑意。
看着那些孩子眼中纯粹的亲近与信赖。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顾清清传回来的消息里,会对这群“叛军”的评价如此之高。
“先生,有治世之才。”
苏承锦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感叹。
诸葛凡站起身,将那串糖葫芦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他摆了摆手,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意。
“殿下谬赞。”
“草民不过是闲来无事,教他们读读字,写写名字罢了,算不得什么治世之才。”
苏承锦没有再说话。
教人读书写字。
这五个字,从一个被天下人视为“反贼”的军师口中说出,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分量。
诸葛凡看向花羽,神色恢复了平静。
“去,带顾姑娘他们,到校场汇合。”
“好嘞,凡哥!”
花羽应了一声,又冲着苏承锦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诸葛凡这才对着苏承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殿下,请随我来。”
他带着苏承锦,穿过街道,向着校场的方向走去。
景州校场。
风沙扑面,卷起烈日下蒸腾的尘土,空气里全是汗水蒸发后的咸腥和钢铁摩擦的燥热味道。
数千名士卒赤着黝黑的上身,肌肉线条在阳光下贲张如铁。
他们随着号令发出震天的嘶吼,手中长刀整齐划一地劈落。
刀光如雪。
杀气如霜。
校场边缘,一个身形魁梧如铁塔的男人双手抱胸,目光扫过队列,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吕长庚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他眼神一瞥,就看到了远处走来的诸葛凡,以及跟在旁边那个身形略显单薄的陌生青年。
他迈开大步迎了上去,每一步都踩得地面闷响,压迫感十足。
“凡哥,谈完了?”
吕长庚的声音沉闷,像是从胸腔的石磨里碾出来的。
诸葛凡拍了拍他厚实如城墙的胸膛,那里的肌肉坚硬得像铁。
“谈完了。”
诸葛凡笑着,侧过身,为两人介绍。
“这位,是九殿下。”
“这位是我的朋友,吕长庚。”
苏承锦的目光落在吕长庚身上,细细打量着。
眼前的男人虎背熊腰,双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每一道都像是一枚军功章。
“挺威风。”
苏承锦笑着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皇子的架子,倒像是市井间的朋友在调侃。
“有几分将领的风范。”
吕长庚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刚想说点什么。
眼神猛地一凝,像一头被触怒的雄狮,朝着队列中一个动作稍慢的士卒,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你他娘的没吃饭吗!”
“刀都快拿不稳了,还想上阵杀敌?!”
“滚去后面,围着校场跑二十圈!跑不完今天不准吃饭!”
那士卒吓得一个哆嗦,屁滚尿流地跑出了队列。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训练的嘶吼声反而愈发卖力。
苏承锦咧了咧嘴。
“也挺豪爽。”
诸葛凡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这几个兄弟,都是憨直的性子,殿下莫要见怪。”
苏承锦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更深。
“总比那些满肚子勾心斗角,恨不得往你饭里下毒的家伙,来得实在。”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承锦将目光投向那片挥汗如雨的士卒。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和那些混日子的老油条完全不同。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麻木,只有一股子饿狼般的狠劲。
他们的动作,或许还不够完美,但每一刀劈出,都带着一股要将敌人斩于马下的决绝。
这是精兵才有的气势。
苏承锦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
“你这边,不止这么点人吧?”
“这里看上去,也就几千人。”
诸葛凡从怀中取出一本有些破旧的册子,递了过去。
苏承锦接过册子,翻开。
册页上是工整的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每一名士卒的姓名、籍贯、入伍时间,甚至还有家眷情况。
登记造册的人数,不多不少,一万零三百二十七人。
与他心中估算的数字,相差无几。
这一万人,便是诸葛凡的底气。
诸葛凡看着那些如同自己孩子般的士卒,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与感慨。
“本想靠着这些兄弟,将霖州也一并拿下来。”
“现在这样,也不错。”
苏承锦合上名册,递还给他,脸上挂着夸张的调侃。
“不后悔?”
“这一下子交出来,可就从万人之上的军师,变成我这个九皇子手下一个小小的幕僚了。”
“这落差,可是很大的。”
诸葛凡温和一笑,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苏承锦。
“我相信殿下,不会亏待我们这群用命跟着你的兄弟。”
“更不会亏待我,对吧?”
他轻飘飘地,又将皮球踢了回来。
苏承锦一脸无趣地撇了撇嘴。
“跟你这种聪明人做朋友,真是一点劲都没有。”
就在此时。
一道沉稳如山的身影,出现在校场入口。
来人身披玄甲,面容冷峻,一双眼眸深邃如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气势。
几乎在赵无疆出现的同时,一直跟在苏承锦身后的朱大宝,那双总是有些迷糊的眼睛,骤然一凝。
他巨大的身躯微微绷紧,像一头嗅到了危险气息的巨熊。
他能感觉到。
那个穿黑甲的家伙,很危险。
苏承锦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反手拍了拍朱大宝宽厚的背部,示意他放轻松。
朱大宝感觉到后背传来的动作,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点了点头。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那如同小山般隆起的肚子,闷声闷气地开口。
“殿下。”
“饿了。”
苏承锦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满脸无奈。
他只能转头看向诸葛凡,摊了摊手。
诸葛凡见状,不由失笑,立刻招来一名亲兵,让他带着朱大宝去伙房。
“想吃什么,随便拿。”
朱大宝眼睛一亮,冲着诸葛凡憨憨一笑,迈开沉重的步子,跟着亲兵走了。
看着朱大宝离去的背影,赵无疆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走到诸葛凡身边,只是目光转向苏承锦时,多了一丝审视。
诸葛凡对着苏承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的笑意多了一丝神秘。
“殿下,我再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诸葛凡带着苏承锦和赵无疆,穿过校场,绕到了一座山坳之后。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广阔的谷地,出现在苏承锦面前。
然而,真正让他瞳孔收缩的,是谷地中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不是步卒。
随着距离拉近,马蹄踩踏地面的轰鸣声,战马粗重的呼吸声,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