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霖州府衙,后院书房。
秋光被窗棂切割,碎金般洒在宣纸上。
苏承锦执笔悬腕,笔尖的浓墨凝聚欲滴,却迟迟未落。
纸上并非山水花鸟,而是一幅结构繁复、线条精准的兵器草图。
呼吸声几不可闻。
窗外,一道极轻的“沙”声响起,如叶落拂尘。
苏承锦持笔的手,稳如磐石,仿佛早已预料。
下一瞬,一道黑影翻窗而入,落地无声。
来人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殿下。”
是苏十。
苏承锦的视线仍胶着在图纸上,像是在琢磨最后的落笔。
“府兵,已由属下带回。”
苏十的声音平直,不带情绪。
啪嗒。
一滴浓墨,终是坠落,在图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墨渍。
半张心血,毁于一旦。
苏承锦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懒散笑意的眸子,此刻幽深无波。
“她人呢?”
“清清姑娘已入景州。”
苏承锦沉默了,指节因握笔而泛白。
他将狼毫轻轻搁在笔架上,动作慢条斯理,像在压抑着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
这个顾清清。
好大的胆子。
竟敢自作主张,将府兵送了回来。
她以为自己是谁?带着区区几人就敢闯那龙潭虎穴,真当叛军的刀是摆设?
一簇火苗自心底烧起,灼得他胸口发闷。
可这火气刚腾起,眼前便晃过那张清冷倔强的脸,和那双洞悉世事却藏着化不开孤寂的眼。
她这么做,不是为了她自己。
是为了他。
是为了让他在这霖州城,有一柄真正能握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出鞘的刀。
胸中那团烈火,毫无征兆地熄了,只剩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混杂着无奈与纵容。
这个女人。
胆子大得没边,心思也细得可怕。
“知道了。”
苏承锦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带上人。”
“我们去校场。”
霖州校场,尘土飞扬。
空气里混杂着汗臭与兵器独有的铁锈味。
数千名霖州军士卒,正拖着长矛有气无力地操练,队列松散,动作敷衍,呵欠声此起彼伏。
高台之上,江明月一身银甲,曲线玲珑却难掩飒爽英气。
“都给我把腰挺直!”
她声音清越,如冰击玉,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恼意。
“刺!”
“你们的力气都被狗吃了吗!”
“再刺!”
她的呵斥声在校场上空回荡,换来的只是士卒们片刻的振作,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麻木。
就在这时,校场入口处,响起一阵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
咚。
咚。
咚。
那声音不大,却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脏上,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整个校场的嘈杂,瞬间被这股节奏吞噬。
江明月秀眉紧蹙,猛然回头。
只见苏承锦正背着手,闲庭信步般走来。
而在他身后,跟着一支五百人的队伍。
只一眼,江明月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每个人都如标枪般挺立,沉默如铁,眼神沉静得可怕。
他们甚至没有去看校场上那些散漫的同僚,只是目不斜视地跟着苏承锦,身上那股每日操练里淬炼出的庄严气息,汇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刷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原本还在偷懒的霖州军,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江明月快步走下高台,迎了上去,绝美的脸上覆着一层寒霜。
“这些人,是哪来的?”
“我的府兵。”
苏承锦的回答轻描淡写。
江明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谁放他们进城的?”
霖州已是战时要塞,这么一支精锐入城,她这个名义上的副将,竟一无所知!
苏承锦也愣住了。
他看着江明月,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讶异与理所当然。
“难道不是你?”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两个人,同时都懵了。
就在这尴尬的当口,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是快要溢出来的谄媚。
正是“名将”何玉。
“殿下!皇子妃!”
何玉跑到跟前,猛地挺起胸膛,下巴高抬,一副“快夸我,我功劳大大的”的表情。
“是末将!末将见是殿下的亲兵,就立刻放行了!”
苏承锦眼角一抽,扭过头去,几乎想一脚把这个蠢货踹回娘胎。
江明月狐疑的目光,在苏承锦和何玉之间来回扫荡。
苏承锦无奈地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懊恼模样。
“啊,对。”
“是本皇子让何将军放他们进来的。”
他一脸“真该死”的表情补充道。
“瞧我这记性,最近为事操劳,竟把这等要事给忘了。”
江明月看着他这副演得过火的模样,将信将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她懒得再追究,转身走回高台。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是秘密,像一团永远看不清的迷雾。
苏承锦走到还沉浸在邀功喜悦中的何玉身边,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凑到何玉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带着玩味的赞许。
“何将军。”
“你这官,买得值啊。”
何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僵硬地挠着后脑勺,大脑一片空白。
啊?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是夸我呢……还是在骂我?
苏承锦不再理会这个智商感人的活宝,缓步走上高台,与江明月并肩而立。
他看着下方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士卒,又看了看身侧那个身披甲胄,神情专注又难掩挫败的女子。
秋日的阳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怎么样,我的兵,还行吧?”
苏承锦懒洋洋地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江明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五百名如山般静立的府兵,再回头看看自己手下这群东倒西歪的乌合之众,心头五味杂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能打仗的兵,和不能打仗的兵,很好区别。”
她的声音有些发闷。
江明月看着台下那群歪歪扭扭的士卒,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
她清越的声音里裹着冰碴,狠狠砸向校场上的每一个人。
“你们当兵当了半辈子,难道连操练月余的府兵都不如?”
话音落下,那五百名如青松般挺立的府兵,胸膛不自觉地挺得更高了。
一股名为自豪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流淌。
而那数千名霖州兵,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尤其是陈亮麾下那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士卒,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不服!”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
“就是!俺们杀过贼!见过血!”
“光站得好看有鸟用!有本事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
叫嚣声此起彼伏,像一堆被泼了油的干柴,轰然燃起。
这些散漫麻木的兵卒眼中,竟重新燃起了一丝兵卒该有的悍勇与自尊。
江明月有些意外。
苏承锦也有些意外。
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为不忿而涨红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乐见其成。
哀兵必胜。
可哀兵,首先得有不甘。
苏承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没睡醒的倦意,仿佛眼前这场一触即发的冲突,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杂耍。
“哦?”
“要比试?”
他拖长了语调,看向身侧的江明月,眼神里是纯粹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的江副将,既然大家兴致这么高,不如就让他们比划比划?”
“也让本皇子开开眼,看看这霖州的兵,到底还剩几分血性。”
就在这时,府兵队列中,一名领队模样的汉子脸色煞白地跑出队列,几步冲上高台,重重跪了下去。
他神色焦急,额角渗出黄豆大的汗珠。
“殿下!”
苏承锦眉梢一挑,笑意不减。
“怎么?”
“莫不是我这五百府兵,还怕了他们不成?”
那领队把头埋得更低,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惶恐。
“殿下,不是的。”
“是……是队里有个小子,自作主张,跑出去找吃的了。”
此言一出,苏承锦脸上那懒散的笑意,凝固了。
周遭的空气,温度骤降。
那双总是含着几分玩味的眸子,此刻沉静如冰,深不见底。
军令如山。
战时离营,与逃兵何异。
“军纪,是军队的魂。”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敲在领队的心上。
“他叫什么名字?”
领队的身子抖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发颤。
“回殿下,他叫朱大宝。”
“是……是上次府兵筛选之后,新加入的。”
领队似乎是怕苏承锦的怒火太盛,又用蚊子般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好像……是白东家亲自举荐进来的。”
白知月?
听到这个名字,苏承锦眼中那凝结的寒冰,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他心头那股腾起的杀意,也随之平息了不少。
白知月不会平白无故地推荐一个废物进来。
更不会推荐一个只知道吃的蠢货。
他倒要看看。
这个叫朱大宝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校场上的风,卷着沙尘,也卷着一股躁动不安的火药味。
十场比试,尘埃落定。
三胜,七败。
这个结果,无声地烙在五百府兵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们笔直地站着,队形纹丝不乱,可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却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羞愧。
尤其是最后一阵,一个瞧着四十来岁的霖州老卒,其貌不扬,身形干瘦,却硬是凭着一股子老辣的狠劲,接连挑翻了三名身强力壮的府兵。
他没有花哨的招式,每一次出刀的角度都刁钻得让人窒息,每一次格挡都恰好卸掉了对方最猛的力道。
那是从死人堆里磨砺出的本能,是府兵们在操练场上,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
“好!”
“干得漂亮!”
霖州军的阵营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那些原本歪歪扭扭站着的兵油子们,此刻一个个挺直了腰杆,通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野蛮的骄傲。
他们用嘶吼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憋屈,也用挑衅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对面那些垂头丧气的府兵。
高台之上,江明月一身银甲,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倘若这支被她骂作烂泥的霖州军,真的被一群操练不足月的府兵打得落花流水,那也不用去景州平叛了。
直接解散了事。
府兵们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根根泛白。
苏承锦笑了笑。
他缓步走下高台,不紧不慢地踱到两军阵前。
他先是看向自己那五百名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的府兵,脸上的笑意不减。
“怎么?”
“输了,就觉得天塌下来了?”
无人应声。
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沙尘被风吹过的声音。
“抬起头来。”苏承锦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府兵们迟疑着,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惭愧。
“对面那些人,好说歹说也当了几年兵,见过血,杀过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