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瓦盆村,天总是灰蒙蒙的。
赵铁蛋和春花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十六。
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家里那三间崭新的大瓦房里,也一天天地被各种红色所填满。母亲托人从县城扯来的红绸被面,上面绣着龙凤呈祥;妹妹小花剪的大红双喜字,贴满了新房的窗户和门楣;还有春花自己一针一线纳出来的红色虎头鞋垫。
整个家都沉浸在喜庆又忙碌的氛围里。
只有赵铁蛋像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每天依旧去窑厂干活,弄一身泥灰和疲惫。回到家,他就坐在院子里,对着那堆新打的家具,一遍遍地打磨、上漆。
那天晚饭,春花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毛边彩页。
“铁蛋,”她把那张彩页,推到赵铁蛋面前,“你看。”
赵铁蛋放下手里的饭碗,接了过来。
那是一张婚纱照的广告。照片上,一个穿着洁白婚纱城里姑娘,正幸福地依偎在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怀里。背景是模糊的,看起来像公园的草地和喷泉。
照片最美的瞬间”。
“我……我听镇上的姐妹们说,”春花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现在城里结婚,都兴拍这个。说……说一辈子就一次,得留个念想。”
赵铁蛋的母亲,在一旁停下了夹菜的筷子。
赵铁蛋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个穿着婚纱的陌生女人。他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苏文清画画时,握着炭笔的手。他想,要是苏文清穿上白衬衫,站在那里,应该……会比照片上这个女人,还好看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甩了甩头。
“铁蛋?”母亲看他半天不说话,推了他一下。
“啊……哦。”赵铁蛋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春花充满了期盼和憧憬的眼睛,心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行,”他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你想拍,咱就去。”
春花的笑容,比窗户上的红双喜字,还要灿烂。
去县城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赵铁蛋换上了他那身退伍时发的另一套新军装。春花则穿上了一件粉红色的棉袄,头发也用心地编成了两条麻花辫。
县城里唯一的“维纳斯婚纱影楼”,开在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各种穿着华丽婚纱的假人模特,看得春花眼睛都直了。
一个穿着时髦画着浓妆的女经理,热情地迎了出来。
“哎哟,是王婶子介绍来的吧?快请进快请进!一看就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赵铁蛋被这过分热情弄得浑身不自在。
影楼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光鲜。墙上挂满了各种放大了的婚纱照,照片里的人,都在幸福地笑着。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香水和发胶混合的味道。
“我们这儿啊,有三个套餐。”女经理拿出几本厚厚的相册,说得天花乱坠,“两百八十八的‘永结同心’套餐,室内拍,送十张照片;三百八十八的‘佳偶天成’套餐,可以去公园拍外景;还有我们最豪华的……”
“就那个……最便宜的吧。”赵铁蛋的母亲小声说。
“娘!”春花拽了拽她的衣角,脸上有些挂不住。
“就要最好的!”赵铁蛋突然开口了,声音很沉。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让春花受了委屈。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对赵铁蛋来说,简直是一场公开的酷刑。
春花像个兴奋的孩子,被化妆师领进了一个挂着粉色帘子的小房间。再出来时,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嘴唇红得像年画娃娃,身上,则穿着带着无数蕾丝和亮片的洁白婚纱。
“铁蛋,你看……”她站在赵铁蛋面前,羞涩地转了一圈,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好看。”赵铁蛋说。
而他自己则像一个即将上刑场的囚犯。
他被迫换上了那套完全不合身的廉价西装。那僵硬的布料,磨得他皮肤生疼。最要命的,那条鲜红色的领带,像一根绳勒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