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像一把柔软的锤子,轻轻敲在了齐老太心里最脆弱的地方。这正是她一生战斗的根源,是她所有愤怒和固执背后,最深的恐惧。
她沉默了。院子里只有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
“我们那个时候的女娃儿啊……”她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规矩,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
林福来的手心微微出汗。
“走路,要走道边儿,不能走当中间。步子要小,裙摆不能晃得像风里的幡。笑,不能露齿,最多抿着嘴,眼睛弯一弯。说话,声音要细,隔着三步远听不见,才算本分。哪像现在,”她叹了口气,眼神瞟向院外,“江小翠那丫头,涂着血红的嘴,大嗓门嚷嚷,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穿衣服,也有讲究。什么时节穿什么料子,见什么人穿什么颜色,都有定数。大姑娘家,袖子不能短过手肘,领口不能低过锁骨。你看那车秀芝,穿得花里胡哨的,那腰扭得哟……唉,作孽。”
录音机的磁带,安静地转动着。
“村里也有村里的规矩。”齐老太的声音里,有点自豪,“祠堂,那是顶顶要紧的地方,是村子的根。逢年过节,都要大祭。谁家添了丁,要抱去给祖宗看。谁家做了丑事,要拖到祠堂里,用家法。哪像现在,祠堂早砸了,年轻人的心里,没了祖宗,就没了敬畏。”
她讲得很慢。她讲到自己十六岁出嫁,夫家是当地的富户,婚礼的每一个流程,都严格按照古礼。她讲到她的丈夫,那个读过私塾的文雅人,怎么教她认字,怎么告诉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下一句,是“女子有才方为贵”。
“他是个好人,就是身子骨弱,没熬过那些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走了,齐家的规矩,就得我一个人撑着了。”
林福来安静地听着。
“后来啊……就全乱了。”齐老太的声音变得飘忽,“祠堂没了,族谱烧了,人也不讲究了。起初,我还跟他们吵,跟他们闹。我觉得,只要我还在,这规矩就不能倒。”
她停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可我老了。”她看着自己的手,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我吵不动了。前几天,吴老虎放那个电影,我站在那里骂,可我看着那些娃儿的眼睛……是亮的。他们看那个叫‘成龙’的,就像……就像我当年,偷偷在后台看台上唱穆桂英的角儿一样。”
林福来心里一震。
“我忽然就明白了,”齐老太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是规矩错了,也不是人心坏了。是天,真的变了。我守着的这些东西,它们的根,早就断了。规矩没了根,就成了笑话。”
她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
林福来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屋檐下,提起水壶,给她的茶杯里,续上了热水。
当林福来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