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赤足踏出的印痕,本该瞬息被风雪掩埋,可此刻却如活物般缓缓延展、交织,勾连成纹。
一圈,两圈,三重回旋如螺,九道归元似星轨重聚。
那竟是《九转归元阵》的最终式——传说中可通天地根脉、唤醒万灵自愈之能的终极阵法,失传千年,仅存残篇于焚典余烬之中。
“师尊!”弟子扑跪雪中,双手捧出玉简,声音发抖,“天降医道终章!此乃殷璃前辈魂归传法,不可失之!快录下来!”
老巫医没动。
他只低头看着雪地,看着那由百童足印自然衍生的阵纹,看着它如呼吸般明灭,如血脉般跳动。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熟悉。
那阵,不是从天而降。
是自地底,顺着孩子们的脚心,一寸寸爬上来。
“录?”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冻裂的松枝,“你要把脚底的路,抄到纸上?”
他缓缓抬起手中木杖——那是一根千年雷击木,曾镇压过三十六处疫脉,也曾焚过三百卷禁书。
此刻,它却轻轻落下。
不是点阵,不是封印。
是扫。
一杖横推,雪面翻卷,足迹阵纹刹那间化为混沌。
风雪呼啸而至,转眼抹平一切痕迹。
弟子怔在原地,玉简坠地,碎成两截。
“阵在脚底,不在纸上。”老巫医喃喃,目光却望向远方,“她从不写书,可她走过的路,都成了别人的命。”
当夜,地脉异动。
一道幽蓝光流自雪原深处涌出,如地下星河倒灌,蜿蜒流转,贯穿百里冻土。
光行之处,冰层自融,雪化甘露,草根微动,似有生机在沉睡中翻身。
就在这光流最盛之时,一名先天聋哑的小儿忽然睁眼。
他本不知声为何物,从未听过风吟、雪落、人心跳动。
可此刻,他双耳微动,唇齿轻启,竟缓缓诵出一段口诀——
“气自虚生,归元为引;不假外求,身即药鼎。”
无名,无典,无出处。
却字字如钟鸣,句句合律动。
百童闻之,竟不自觉齐声应和,声浪如潮,在雪原上空回荡三匝,惊起千里寒鸦。
老巫医跪在雪中,老泪纵横。
他仰头望天,风雪扑面,却仿佛看见一道纤细身影,踏雪而来,衣袂不扬,足下无痕。
“你不说……”他哽咽,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可风替你说完了最后一句。”
夏溪畔,蝉鸣未歇。
阳光斜照水面,孩童嬉戏,以竹竿搅动溪流。
水波荡漾,涟漪层层扩散,忽而一滞——那水纹竟在某一瞬凝住,形成一个完美对称的环形阵枢,七道分脉如花绽开,正是《识痛阵》的核心图式!
一名旅人恰好路过,见状大惊,急忙掏出拓纸朱砂:“天显医纹!快拓下来!此乃无上秘传!”
孩童却笑。
他不过七八岁,赤脚踩在浅滩,一手握竿,一手拨水,眼神清澈如泉。
“拓了,就死了。”他轻声道,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说完,他将竹竿往岸边泥中一插,转身跑开,笑声洒落溪上。
旅人愣住,低头再看——水纹已散,如从未存在。
七日后,那根竹竿未腐。
反而从裂缝中钻出细根,缠绕自身,一圈又一圈,最终形成一个天然闭环,形如旧年《识痛阵》,却无半分灵力波动,仿佛只是自然生长的巧合。
一名久病者路过,倚环而坐,闭目歇息。
忽觉体内一股滞气松动,如冰裂春河,缓缓消散。
他睁开眼,茫然低语:“好像有人在我心里,轻轻说了一句……可我又听不清。”
春深夜,四地同震。
南境紫花根成图,北境焦灰化字,乱葬岗药穗列句,极北雪地留痕——四方大地,同时显言。
不是雷鸣,不是天书,是草木、是灰、是足迹、是水纹,在无声中说出同一个名字。
殷璃。
哑女立于院中,夜风穿指而过,凉意如旧年诊脉时那只温柔却坚定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她浑身一颤,呼吸微滞。
是记忆,是传承,是那个人从未离去的意志。
她不语,只转身走入屋内,取出一只新织的药囊——素布缝制,针脚细密,囊中无药,唯有一片焦黑残纸,边缘蜷曲如枯叶,上书一个“归”字。
墨已尽,纸将朽,可那字却仿佛还在呼吸。
她将药囊挂于门楣,随风轻摆。
一下,两下,三下。
节奏如旧年殷璃诊脉时的指尖轻叩,三息一停,三停一沉,是《静心引》的起势节律。
风过,叶落,灶火微红,饭香四溢。
世界安静得,像一口热饭咽下后的满足。
她闭目,低语如祷:
“你不是怕没人听……是怕我们忘了,大地本来就会说话。”
话音落,风止。
叶落定,火微闪,余烬轻爆一声。
而在南境村外,干裂的田垄已开始蔓延。
春旱三月将至,井水日渐枯竭,土如龟背开裂。
村民已磨利铁锹,欲掘深井求水。
哑女立于田头,望着那一片焦土,久久未语。
她低头,指尖轻抚泥土,仿佛在倾听什么。
然后,她转身,走向药田深处——那里,一株紫花老根,正静静蛰伏于地下,须络如网,脉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