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骤然安静。连哭闹的婴孩也闭了嘴。
老巫医不答。
他只是缓缓抬手,指向帐外呼啸的风雪——那里黑沉如墨,雪片狂舞,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给不说话的老师。”
话音落,风忽止。
不是雪停,而是风在帐前十步之外绕行,如遇无形之墙。
百童不知,只觉寒意退了半分。
而那白碗之中,温度悄然上升,碗壁竟泛起一层极淡的暖光,如晨曦初透冰层。
饭毕,粥尽,碗筷归位。
百童散去,唯独那白碗仍留在原地,未动分毫。
老巫医缓缓伸手,指尖轻抚碗沿——微温,尚存。
他闭目,低语:“你教我们活着,我们就请你吃饭。”
话音未落,灶火忽明。
一缕幽蓝火苗自冷灰中跃出,无声燃烧三息,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
火光摇曳中,似有女子侧影掠过——执针、把脉、俯身低语,皆是旧影。
火灭,余烬轻颤,如心跳最后一搏。
老巫医睁眼,嘴角微动,终是未笑。
可她从未离开。
千里之外,夏溪畔。
晨雾未散,溪水清冽如镜。
孩童蹲在石上,手中小陶罐咕嘟冒泡,几片紫花叶在水中舒展,药香清淡,沁入肺腑。
这是南境传来的“识痛阵”残方,据说是殷璃最后留下的三味药引之一,能通经络、镇隐痛,却极难熬制——火候差一分,药性尽失。
孩童专注盯着水纹,忽然伸手,在石上多置一竹杯。
杯空,无茶无酒,唯有晨露微凝。
旅人路过,裹着破旧斗篷,见状嗤笑:“水也能请客?”
孩童不答。他只是将滚烫药水缓缓倾入空杯,动作极慢,如敬神明。
水入杯,未溢。
却在下一瞬,杯中水面忽起微旋——一圈、两圈、三圈,旋涡中心竟凝出一道模糊轮廓:七经八脉如星图铺展,心口一点朱砂光闪,正是“识痛阵”主枢所在!
瞬息后,水纹散,影消,杯中只剩药液轻晃。
旅人瞠目结舌,正欲开口,忽听身后病者猛地吸气。
那是个瘫坐轮椅的老妇,常年经络闭塞,痛如刀割。
此刻她浑身一震,双目圆睁,颤声道:“我……我好像……有人替我喝了苦。”
话音落,她竟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动,似触到了久违的知觉。
溪边风起,紫花纷飞如雨。
孩童默默收杯,转身离去,背影瘦小却挺直,像一根不肯弯的药针。
春深三月,四地同日。
南境村头,哑女立于院中,风穿指隙,忽如旧年殷璃执她手腕教针法时的力度与节奏——轻、准、稳,三下连点,直入心脉。
她浑身一震。
低头看手,空无一物。
可那触感如此真实,仿佛有人正站在她身后,呼吸拂颈,指尖微动。
她不语,只转身取来新织的药囊,青布缝制,针脚细密。
打开一看,囊中无药,唯有一缕青丝——乌黑、微卷,末端焦了一小截,正是殷璃焚身那夜,她从灰烬中一根根拾起的。
她将药囊轻轻挂于门楣。
风过,囊轻摆三下,节奏如旧年诊脉——一息、两息、三息,停顿,再起。
像在回应。
像在说:我在。
她闭目,唇微启,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你不是回来了……是从来就没走。”
风止。
叶落。
灶火微红。
饭香四溢。
世界安静得,
像一口热饭咽下后的满足。
可就在这静谧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苏醒——不是魂,不是灵,而是被千万人记住的痛与救,是医道在人间的呼吸。
四地无言,却同祭一席。
四碗无主,却皆有主。
而此刻,南境老屋,晨霜覆瓦,冷光如殓。
哑女推门,寒气扑面。
灶膛冷寂,昨夜余烬已灰白如骨。
她未生火。
只弯腰,取院中紫花枯枝,
一根、两根、三根,
整整齐齐,码入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