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老屋,晨霜覆瓦,冷光如殓。
哑女推门而出,寒气扑面如刀,割得脸颊生疼。
她没裹披风,也没唤人,只是静静立在门槛前,目光落在灶膛——那里昨夜还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如今只剩灰白余烬,像一具被抽尽魂魄的尸骨,静卧在黑暗深处。
她没说话。
风穿过指隙,忽然一顿,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托住。
那一瞬,她指尖微颤,似有温热的脉搏在跳动,三下轻点,节奏分明:一息、两息、三息,停顿,再起。
是殷璃教她针法时的节律。
她闭了闭眼,喉头滚动,却没发出声音。
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
怕一开口,那缕早已消散的气息就会彻底断了。
她转身走入院中,蹲下身,拾起几根紫花枯枝。
花已谢尽,茎秆干枯蜷曲,却仍带着一丝药香,那是殷璃最爱的味道——清苦中藏甘,像极了她为人治病时的模样:冷面柔心,刀口救人。
一根、两根、三根。
她将枯枝并列码入灶膛,间距均匀,一如当年殷璃布针之序。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三根为一组,象征三焦通达,气血归元。
孩童从隔壁跑来,踮脚往灶里瞧:“阿姐,不点火吗?饭怎么熟?”
哑女摇头,动作极轻,却坚定。
“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燃。”
孩子不懂,只觉奇怪,可看着哑女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竟莫名信了。
她起身进屋,取米下锅。
陶瓮轻响,水流潺潺,水入锅中,渐热将沸。
就在此刻——
灶心忽地腾起一缕青烟。
无声无息,无星无火,只有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色,自灰烬深处悠悠升起,旋即,一点火苗悄然跃出,舔舐着枯枝底部,火光微弱却稳定,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在黑暗中重新搏动。
饭香渐起。
米粒在锅中咕嘟作响,蒸汽氤氲,模糊了窗纸上的霜痕。
哑女立于灶前,凝视那团小小的火焰,眼底映出跳动的光。
是火,记得谁曾为它弯腰添柴。
三年前,殷璃走遍南境村落,夜宿陋屋,亲自为贫病者熬药。
这灶,曾被她亲手修整过三次。
第一次补裂,第二次换烟道,第三次,只为让哑女煮饭时少受些烟呛。
那时她笑着说:“灶也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暖你。”
后来殷璃焚身那夜,十里乡民跪地痛哭,唯有哑女冲进火场,从灰烬中一根根捡起焦卷的青丝,缝进药囊,挂于门楣。
如今火自燃,非妖非鬼,而是千万人记住的痛与救,在人间扎了根。
她端起一碗米,缓缓倒入锅中,动作庄重如祭。
这不是做饭,是供奉。
一碗无主,却有主。
饭香弥漫开来,整座村庄仿佛都醒了。
有人推开窗,深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今天这饭……怎么格外香?”
他们不知道,这香气里,藏着一个早已不在的名字。
而此刻,远在药风原北境,秋耕将歇。
北境青年立于田头,望着那座倾颓的老灶——那是殷璃当年巡诊时歇脚之地,砖石崩裂,炉口塌陷,弟子已提锤欲拆。
“留着。”他低声道,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躁动。
众人停手。
他蹲下身,伸手抹去灶基上的浮土,露出底下一道浅痕——那是殷璃用炭笔画下的“生息引”地络图,虽经风雨侵蚀,仍依稀可辨。
“取新翻的田土。”他说,“重垒灶基,不烧窑,不抹灰。”
弟子不解:“这般土塑,遇雨必塌。”
青年不答,只盯着那道残痕,眸色深沉。
当夜,风雨骤至。
狂风卷着冰雹砸落,田野一片混沌。
众人躲在棚下,忧心忡忡。
可天明雨歇后出门一看——
土灶未塌。
反而因雨水浸润,表面裂出细密纹路,竟与“生息引”地络图惊人吻合,仿佛大地本身在回应某种召唤。
青年踩泥而立,衣袍尽湿,目光却亮如星火。
“灶不在用,在等。”
话音落下,一名村民抱着病儿奔来。
孩子高热不退,昏迷三日,药石无效。
情急之下,母亲将他安置于灶旁,借那土中渗出的微温取暖。
谁也没想到,三日后,孩童竟自行醒来,面色红润,寒热全消。
村人惊为神迹。
无人知晓,那灶底渗出的微温,正是殷璃临终前封入大地的最后一缕“暖息”——她早知自己将逝,便以医道为引,将性命余火,化作人间长明。
而在乱葬岗边缘,老树根下。
焚典后人之子跪在泥地,手中捧着祖传陶炉。
炉身龟裂,父亲已下令弃之。
他却摇头,取来犁沟中的湿泥,一层层裹上炉身,动作缓慢而虔诚。
“你执迷什么?”父亲怒斥,“这炉早废了!”
他不语,只将泥裹之炉置于晒场中央,任烈日炙烤。
一日、两日、三日。
泥壳干裂,终于剥落。
刹那间,众人惊呆——
炉壁之上,竟显出几行刻痕!
虽残缺不全,字迹磨平大半,可依稀可辨:“反灸……虚不受补……引火归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