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医的手指终于按上小儿腕间,触到的温度让他瞳孔微缩——那是...和他年轻时,在殷璃药庐外晒过的,一模一样的,属于人间的暖。
极北的晨雾还未散尽时,老巫医的银针已抵住小儿心口。
他枯瘦的指节压着针尾,目光如鹰隼般钉在小儿因练息而微鼓的胸口——那里没有半分灵光流转,连十年前那场雪夜殷璃为这娃渡气时,在他心口烙下的淡金色印记都不见了。
老巫医喉结动了动,想起昨日替西头张婶把脉时,她腕间那股原本需要他每日以药汤温养的寒症,竟自己化了。或许...他咬了咬后槽牙,针尖微微用力,该试试这法子。
银针没入皮肤的瞬间,小儿眉心皱成小包子。
老巫医手一抖,正要抽针,却见那细如蚊叮的血珠刚冒头,便地被皮肤吸了回去。
小儿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时眼底还蒙着层未散的晨雾:阿公扎人好疼。
老巫医的手悬在半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望着小儿心口——刚才被扎破的地方连红痕都没剩,只余下一片与寻常孩童无异的温软。你...你已无需她护心?他声音发颤,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涌进脑海:殷璃裹着染血的斗篷撞开他的草庐,将高烧昏迷的小儿塞进他怀里,说这娃心脉缺半分火候,我渡他三载生气。
小儿歪头,指了指院角那棵被雪压弯过腰的老松树:树说,冷了就自己发热。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按在老巫医手背,前日我蹲在树底下,听见树根在土里唱歌——它们说,阿姐的暖不是绳子,是教我们自己长骨头。
老巫医的手指突然剧烈颤抖。
他踉跄着蹲下身,掌心贴上冻得发硬的泥土。
地脉的流转从指缝钻进来,清冽,鲜活,不带半分往年那种被输送的滞重。
他想起昨日替张婶把脉时,那股自己冒出来的暖意;想起东头瘸腿的李叔,今早扛着柴禾从他门前过,脚步比往年开春还轻快。原来...他望着小儿亮晶晶的眼睛,喉间发哽,原来她把最后那口暖,熬成了我们自己的血。
当极北的老巫医跪在晨雾里时,南境溪畔的老药师正蹲在青石板上,看扎羊角辫的孩童教妹妹晒药。
阳光不偏心,晒谁都一样。孩童踮着脚把竹匾往石墩中央挪了挪,晒得发红的耳尖上沾着草屑,阿爹说阿姐以前晒药,总让最蔫的那株离太阳最近,可现在不用了——
那阿姐呢?妹妹捧着半把野菊,花瓣上的晨露滴在青石板上,阿姐去了哪里?
孩童仰头望溪。
水面突然静了,静得连游鱼摆尾的涟漪都凝住,像块被谁轻轻按了暂停的玉。
老药师的呼吸陡然一滞——他看见水面浮起道虚影,素色裙裾沾着药渍,眉眼却比记忆里更淡,淡得像要融进水纹里。
非因呼唤,而是因无人求医之刻。老药师听见自己沙哑的呢喃,十年前他跪在殷璃药庐前求她再留一日时,她也是这样,眉眼淡得像要化进云里,天地自发呈现其形。
虚影的唇动了动,老药师听见心尖响起一道清泠的声音,像春风掀过医典:你们敢晒伤,才是我真正的治愈。
水面突然起了风,虚影碎成千万片银鳞,随波纹荡开。
孩童拽了拽老药师的衣袖:阿公看,野菊晒得更黄了。老药师低头,见竹匾里的野菊正舒展着花瓣,每一片都沾着细碎的金光——那不是日头的光,是花瓣自己在发亮。
秋深的风裹着药香漫过药阵旧址时,老药师正跪在荒地上,指尖悬在无名草的叶片上方。
莫测脉。哑女的手轻轻覆上他手背。
她的掌心还留着晒药时沾的菊香,此非阵,是地在呼吸。
老药师抬头,见那片昨日还光秃秃的荒地,此刻已被无名草织成绿毯。
草叶每摆三下,他便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是南境张村的枯井涌了泉;再摆三下,北境李户的窗子里传来欢呼——高热的娃退烧了;又摆三下,乱葬岗方向飘来新绿的气息——那棵烧了半世纪的老槐树,抽了新枝。
唤璃玉...老药师突然捂住心口。
他自幼佩戴的玉牌,半年前就碎成了粉融进新土,此刻却有缕青丝从草根里钻出来,绕着他的指节打了个转,它在...离开?
哑女望着那缕青丝,心口的烙印早已淡成一道白痕。
她想起今早翻晒的医典里,夹着张泛黄的纸页,墨迹未干:真正的医者,是让病者忘了自己曾病过。
你不是走了。老药师望着那缕青丝随风飘起,声音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晨露,是终于敢,不靠任何痕迹活着。
风卷着青丝掠过山岗,掠过麦浪,掠过南境最老的那排屋檐。
一片干叶正静静躺在瓦当边。
它太老了,老得边缘都卷成了褐色,却还固执地守着屋檐下那个漏雨的破洞——那是十年前哑女为救被雨水泡坏药草的孩童,用刀挑开的。
青丝轻轻缠上干叶。
干叶颤了颤,随着檐下的风,随着哑女在屋内翻书的呼吸,随着整个南境晨起的炊烟,微微起伏。
而此刻的哑女正坐在屋内,翻到医典最后一页。
她没注意到,檐角的破洞正漏进一缕晨光,直晒在她心口那道淡白的痕迹上——那痕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成与寻常皮肤无异的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