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医监首领的指尖在碎玉上掐出血来。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缕绿意正顺着脉搏往心脏钻,每一寸血管都像被断经草的尖刺剐过。他嘶吼着咬破舌尖,鲜血喷在碎玉上,试图用本命精血镇住识海里翻涌的心跳。
可那心跳声突然拔高——不是变响,而是像一根细针扎进他的魂窍,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倒灌。
他看见自己站在焚书堆前,火舌舔着《初问集》的残页,殷璃被锁在石桩上,指节抵着焦土写方,每写一笔,喉间便溢出一声极轻的喘息。
那时他嫌她吵,命人剜了她的舌;他看见自己捏着带血的药锄,逼她交出逆命丹的主药,她摇头,他便将药锄砸在她手背上,骨裂声混着她急促的心跳;他看见自己站在乱葬岗,看着狱卒往她心口钉入锁魂钉,她的心跳声渐弱,他却笑得最响——直到那声心跳突然卡在他喉咙里。
此刻他的识海里,所有记忆都裹着当时的心跳频率。
焚书时的噼啪是她写方的节奏,剜舌的惨叫是她隐忍的吸气,锁魂钉入肉的闷响,竟和她最后那记微弱的心跳严丝合缝。不——他张大口,却发不出声。
他的胸腔里,自己的心跳正被那道外来的节奏一寸寸碾碎,像两片重叠的齿轮,旧的齿痕被新的纹路彻底覆盖。
山巅的喻渊突然睁开眼。
他一直盘坐的石面不知何时裂开蛛网纹,掌心的凹痕里渗出淡金色药息——那是殷璃留在他体内的最后一缕。
此刻药息不再翻涌,反而顺着他的指尖连成细线,飘向东南方的云层。原来如此。他低笑出声,眼底的星芒连成银河,他们烧了她的书,剜了她的舌,毁了她的形......他抬手接住那缕药息,却把她的心跳,刻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神识顺着药息蔓延开去。
千里外静心堂里,百名医者正攥着被血浸透的纸页;北境土窑中,周伯的笔杆断在指缝间,墨迹在地上洇出二字;南境晒谷场,小桃蹲在槐树下,掌心的灰纹正随着心跳发亮——所有这些跳动的频率,都在向同一个源头汇聚。
该推他们一把了。喻渊屈指弹开药息,淡金光线如细雨洒向人间。
是夜,百名医者陷入同一场梦。
他们看见焦土上立着个单薄身影,背对着他们。
她穿的是二十年前的素白衣裙,心口处有暗红的血痕——那是锁魂钉留下的印记。
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蹲下,将心口抵在焦土上。
第一下心跳,焦土里钻出一点绿芽;第二下心跳,绿芽抽成断经草;第三下心跳,断经草的叶片上凝出露珠,露珠落地时,焦土裂开细缝,露出
阿娘......有小医徒在梦中呢喃。
他认出那道背影——是画像上被抹去面容的医道至强者,是药经里被涂黑姓名的逆命者,是他们从小被教导不可效仿的禁忌。
可此刻她心口抵着的焦土,和他们童年见过的贫病村落在重叠;她心跳催开的断经草,和他们因药价太贵而放弃的病童床头的草叶在重叠。
次日清晨,南境医馆的牌匾突然全落了锁。
张婶推开医馆门时,看见自家儿子正跪在案前,掌心压着张血写的药方。他抬头,眼角还挂着泪,我昨晚梦见......话没说完,隔壁李叔的医馆也开了门,李叔捧着药箱往外走,去西头老王家,他孙子的咳疾拖不得。张婶愣了愣,突然笑出声——她儿子手里的药方,和李叔药箱里露出的纸角,墨迹走势一模一样。
第三日正午,百人心跳同步的刹那,静心堂的白须老医突然喷出一口血。
血珠在空中凝成细小的字,又散作金粉落进众人掌心。
王七捧着掌心的金粉,看见纹路里浮出一行小字:以己心为引,以众生痛为基,以寂静为火。他抬头看向周伯,周伯也正看向他——两人眼里的震撼,比当年见殷璃逆命时更甚。这不是药方。周伯的手抚过掌心纹路,是......他喉间发紧,是她在我们身体里,重新活了一遍。
极夜的最后一缕黑沉被天光刺破时,乱葬岗的土突然翻涌。
一道银线从地底下钻出来,不升不降,就那么悬在半空,像根被谁轻轻提起的琴弦。
它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静静悬着,仿佛在等什么。
晒谷场的小桃蹲在槐树下,正盯着掌心发亮的灰纹发呆。
风早就停了,可她能听见地底下的心跳,一下,两下,和她的脉搏撞在一起。阿婆说,她小声嘀咕,手贴地能听见地脉的心跳......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经按在晒谷场的青石板上。
掌心刚触到石面,悬在乱葬岗的银线突然一颤。
它先是缩成一点光,又地散开,像把碎金撒进风里。
与此同时,整片大地发出闷响——不是震动,而是像有个沉睡的巨人终于呼出一口气。
小桃猛地抬头,看见空中浮起巨大的金色古字,每一笔都像活的,在云层里流动:她,即呼吸。
山巅的喻渊望着那行字,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正在消散,像春雪融进水溪。
最后一丝残念飘向乱葬岗时,他听见风里有极轻的叹息,和记忆里殷璃写方时的喘息分毫不差。你终于......他的意识沉入黑暗前,轻轻说,成了无声本身。
晨光里,第一片断经草在小桃脚边展开叶片。
叶脉里流转的微光,像血脉,像低语,更像一句藏在风里的誓言。
小桃伸手去碰那片草叶,指尖刚触到叶尖,掌心的灰纹突然发烫——她没注意到,纹路深处正有极细的金线在生长,像要爬出掌心,去够更远处的什么。
风停第七日的晨雾里,南境村童的掌心,正酝酿着连晨光都照不透的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