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南境的阿牛已经蹲在田埂上玩泥巴了。
他今年七岁,昨天跟着阿爹去镇里卖菜,回来时掌心多了道灰纹——像根被风吹歪的草茎。
此刻他正用沾着泥的小手拍地,想把灰纹印进湿软的土块里,却忽觉掌心发烫。
阿妹你看!他扭头喊蹲在身后的小娥,纹纹在动!
小娥凑过来,就见那灰纹正沿着阿牛的掌纹攀爬,细若蚊足的金线从纹路深处钻出来,竟在掌心勾出片嫩叶的轮廓——是断经草,和村口老药婆筐里晾的一模一样!
阿牛兴奋地又拍了下地面,这一拍不要紧,脚下的泥土突然震颤起来,像有头小兽在地下打滚。
咚——咚——咚——
震动从掌心直窜到胳膊,阿牛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缩回手。
三里外的乱葬岗上,一株枯死十年的药母突然抖落满身尘灰,碗口粗的根须裂开道细缝,渗出点鲜红的浆汁,像滴被揉碎的血珠。
这是......
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掠过田埂。
喻渊的残念裹在风里,看着阿牛掌心渐显的草纹,喉间泛起极淡的热意。
他曾见殷璃在药圃里蹲一整天,就为等断经草抽第一片叶;曾见她握着病童的手,用银针在掌心画出药形,说记着这纹路,比记药方更牢。
如今那些被她揉碎在风里的医理,竟顺着心跳的脉络,在凡人血肉里扎了根。
她不再写方......他的神识轻轻抚过阿牛掌心,而是让方,在人心中自己长出来。
北境医监的偏院里,烛火晃得三盏青铜灯影重叠。
张守正揉了揉发涩的眼,又梦见那道白影了——殷璃跪坐案前,指节抵着眉骨,血珠从指尖滴在泛黄的纸页上,,像极了当年他在刑房外听见的心跳。
第四夜了。旁边的李济之突然开口,他正盯着案头半卷《初问集》,残页上医者当以众生为念的字迹被虫蛀得支离破碎,你我做的梦......
一样。最年轻的陈清按住要抖的手,她每滴一滴血,纸上就多一行字。
可等我凑近看,那些字又变成了......他喉结滚动,变成了我阿爹临终前,攥着我手腕的心跳声。
张守正突然站起来,将《初问集》抓在手里。
残页边缘刺得掌心生疼,可他想起昨夜梦里,殷璃抬头看他时眼里的光——和当年他在医馆后巷,看见她跪着给冻僵的乞儿渡气时的光,一模一样。
烧了。他将残卷拍在火盆上,烧了这些刻在石头上的规矩,咱们重新捏个能装心跳的坛子。
泥坛是三人用灰烬和着血捏的。
李济之揉泥时,指腹蹭到灰里的残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亲手在殷璃的医籍上盖下的朱印;陈清捏坛口时,指甲缝里的泥渗出血珠,那是他替上司销毁医案时,被竹简划破的旧伤。
坛成当夜,无风的北境突然有了声息。
陈清把耳朵贴在坛壁上,听见了——不是风声,不是雨声,是密密麻麻的心跳,像春河破冰时的碎响,又像他八岁那年,蹲在医馆后院,听见阿爹给穷人施药时,药罐里沸腾的咕嘟声。
这是......李济之颤抖的手指抚过坛身,是那些被我们烧了医典的人,他们的心跳。
三人在黎明前挖开静心堂的青石板。
张守正捧着泥坛往下放时,晨露滴在坛上,竟发出的脆响,像有人用银针轻敲药碗。
从此,医监不立碑。他松开手,坛底触到地基的刹那,整座静心堂的梁柱都轻颤起来,立心。
新建的静心堂里,老医正跪在蒲团上哭。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划动,水痕里竟浮出《九问生死》的后三篇——那是他当年为讨好医监,亲手撕毁的残卷。
更疼的是胸口,每当他想起自己收了富户银子,拒治那个咳血的小乞儿,就有根细针扎进来,痛得他蜷缩成团,可那痛里又裹着丝暖意,像有人握着他的手,教他重新学医者仁心四个字怎么写。
第三日清晨,老医卖掉了所有田产。
他在荒村搭了间草棚,门楣上没挂匾,案头摆着晒干的断经草、磨好的药粉,还有本空白的册子。
第一个来取药的老妇问他要银钱,他抹了把泪:取药的留个心跳,就行。
当夜,老医掌心的灰纹突然亮如星子。
他借着月光看去,纹路里竟凝出张药方——活络回春散,和当年殷璃给小乞儿开的那张,分毫不差。
喻渊的残念掠过草棚时,老医正对着药方笑。
他想起殷璃曾说:最好的药,不是写在纸上的,是长在人心里的。如今看来,她早把医道的种子,种进了每个被病痛磨过、被良知烫过的血肉里。
她不审判......他的神识散成更淡的风,她让良知,自己醒来。
新医监的书房里,青铜烛台突然爆了灯花。
残首的手指无意识抠进案几,掌心里缠着的断经草突然收紧,像条活过来的蛇。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七天前还在冷笑的神识,此刻正被什么东西啃噬着,像被泡在滚水里的旧棉絮,一点一点散成渣。
第八日的晨光漫过窗棂时,残首突然抬起头。
他望着窗外刚抽芽的断经草,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半声气音。
而在千里外的静心堂地基下,泥坛里的心跳声,正随着第一缕晨光,越跳越响。
第七日的晨雾裹着潮腥,残首跪坐在乱葬岗的土坡上,指节深深抠进腐叶堆里。
他已经七天没说过话了——自断经草像活物般缠上心口那日起,喉咙里就像塞了团烧红的炭,每喘一口气都疼得发颤。
此刻他望着脚下那方凹陷的土坑——殷璃当年被囚时,就是在这里用指甲刻下《九问生死》的残章,后来被他命人用滚水浇过七遍,说是要“把逆贼的字从地里剜干净”。
“咳……”他突然呛出半声,喉间的草茎猛地收紧。
断经草的触感和记忆重叠——十年前他亲手碾碎殷璃的药囊时,指尖沾的就是这种带着苦香的汁液。
此刻草纹从腕间窜上脖颈,在他后颈掐出红痕,像是在拽着他往那方土坑里栽。
残首突然踉跄着爬起来。
他的官靴早被露水浸透,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声,却比不过心口“突突”的跳动——那不是他的心跳,是大地的。
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就跟着颤一下,像有人在地下敲梆子。
等他跪到旧囚穴前时,掌心的断经草已经蜷成了刺球,扎得他下意识去抠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