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卯时三刻,殷璃正蹲在礁石下捡海菜,潮线退得比往日常态又远了半里。
她拎着竹篮直起腰,忽觉脚边沙粒硌得生疼——不是普通的贝壳碎片,是某种带着纹路的硬物。
她喊了一声,弯腰拂开浮沙。
喻渊正往茅屋里搬新砍的竹竿,闻声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竹梢扫落肩头晨露。
两人蹲在沙坑前,都屏住了呼吸。
那痕迹从海平面蜿蜒至礁石下,宽约半丈,深可没指,像是无数细足同时爬行所留。
沙粒凝着潮水未干,在晨光里泛着银,最深处嵌着一行字迹:您教我们提问题,现在我们有了答案。
殷璃指尖轻触二字,沙粒簌簌落下,露出
粉白花瓣裹着鹅黄蕊心,根系却缠着枚暗金色残片——是医尊令。
她认得这纹路,前世她以医道镇压九域时,这令牌能锁尽天下禁方。
此刻残片边缘已长出珊瑚,红的似血,白的似骨,将字劈成两半。
是他们。喻渊的拇指蹭过那行字,沙粒在指腹留下细密压痕,石臼集的老妇、山村里的村医、学堂的少年...他们把问题种进了土地里。
殷璃喉头发哽。
前世她总怕医道失了传承,于是设秘典、立医尊,用令牌圈定;如今这些被她从前视为野路子的人,竟用最笨拙的方式——提问题、试方子、传口诀,把医道种成了有根的树。
看这里。喻渊拨了拨双色莲的叶片,根须缠着残片,像在啃食它。
殷璃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点湿意:从前我用医尊令圈地,现在他们用根须拆墙。她摘下一片莲瓣,放在掌心,这花该叫破禁莲
暮色渐沉时,第一丝异样从药庐飘来。
殷璃正往石臼里捣野菊,竹匾上晾的紫苏叶突然无风自动,叶片打着旋儿升上半空,在檐下织成团绿云。
喻渊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那面曾照过初心印记的铜镜——此刻镜面蒙着层白雾,隐约能看见千里外的景象:
川蜀药庐的灵参抖落红籽,滇南的竹节三七抽出新枝,就连北境雪线的冰蚕草都破冰而出,每片草叶都泛着玉色灵光。
要变天了。喻渊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细碎的声。
两人抬头,只见夜空滚过无声的雷,云层里跃动着幽蓝电蛇,却不闻半点轰鸣。
殷璃摸向颈间——那里曾贴着初心印记的位置,此刻烫得惊人。
她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无数光点从九域四面八方涌来,最后聚成那行沙地上的字。
是医者的气。她按住后颈,那里有前世被烙下印记的旧疤,此刻正在发烫,他们补全了《断死续生术》。
喻渊猛地转头: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殷璃闭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在雷里,在草叶的沙沙声里...有三十六个人在念口诀。她念出前两句,声线发颤,是我前世写废的残章,现在...没有反噬了。
喻渊的手攥紧了铜镜。
他想起三日前收到的信——来自江南医盟的飞鸽传书,说有位年轻大夫用改良的针法救了濒死的产妇;想起昨日有渔民进岛,说北方雪灾时,村医们用他教的温脉汤保住了半村人。
原来那些零散的、被他以为不成气候的尝试,早就在暗夜里织成了网。
次日清晨,殷璃挎着空药篓走向岛边礁石。
竹篓内侧还留着几缕干薄荷的碎屑,那是她最后一次采药时蹭上的。
今日采什么?喻渊靠在篱笆边,手里的鱼篓还滴着海水。
她望着海天交界处的朝阳,金红色的光正漫过浪尖:不采了。
话音刚落,海风突然卷起万点金光。
殷璃眯起眼——那不是阳光,是九域飘来的药香尘屑。
陈皮的辛、艾草的苦、甘草的甜,混着野菊的清,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
她见过这形态——前世她以医尊之能看尽天下脉象,此刻这张网,分明是九域众生的。
她闭眼,唇角扬起,全世界都在开方。
药香网轻轻拂过她的脸,像无数双温暖的手。
她想起石臼集老妇贴在墙根的炭笔方子,想起山村里刻在门板上的针法,想起学堂少年扎偏又重扎的银针。
那些被她从前视为的、不够正统的尝试,此刻全化作了这张网的经纬。
医者无胜,唯病退耳。海浪扑上礁石,碎成细沫,竟像是在应和。
喻渊走到她身侧,望着那团药香网逐渐融入朝阳。
他想起昨夜在镜中看见的画面:三十六位医者站在各自的药庐前,望着同一片夜空,念出完整的口诀;想起沙地上那行字,每个笔画里都嵌着无数双眼睛——那些曾被他和殷璃视为需要引导的人,此刻正举着火把,把前路照得通亮。
朝阳完全跃出海面时,殷璃的空药篓在肩头晃了晃。
她望着被金光染透的海面,忽然伸手抓住喻渊的袖口:你看。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海平面上,有细碎的光点正往无名岛涌来。
像星子落海,像萤火逐风,每一点光里都裹着片药叶。
是他们送来的。殷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新的方子,新的试错,新的...医道。
海风卷着药香掠过礁石,把她的话音散进浪里。
远处,朝阳的金光正漫过整片海面,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空药篓的竹篾在风里轻响,像是在应和某个即将开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