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得够久了。殷璃将香头抵在烛火上。
火星腾起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不舍,是释然。
青烟裹着金芒盘旋上升,在雨幕里拉出半透明的丝绦,前世总怕医道断了根,所以留着这缕魂香镇着。
可现在...
香烬一声炸开。
不是灰烬,是蝶。
淡金色的蝶翼沾着雨珠,从香头处破茧而出,一只、两只,最后成了漫天金雨。
它们掠过药田时,新抽的忘执草舒展叶片;擦过崖边老松时,松针上的露水凝成细小的药珠;飞过山梁时,正挑灯抄方的小医徒突然抬头,看见窗纸上投着蝶影,笔杆掉在案上。
去罢。殷璃仰起脸,任蝶群掠过眉梢。
有只蝶停在她掌心,翅纹竟与前日药田里的九心莲孢子一般无二,这世间的医道,早该自己飞了。
喻渊望着漫天金蝶,喉结动了动。
他抬手接住一只,指腹触到蝶翼时,忽然笑出声:它们往寒城去了——那小子上个月还在信里说,他的药庐漏雨,补不好。又有蝶撞进他广袖,这只去了渔村,老周的孙子该能看见,他总说祖师婆的蝶是哄小孩的。
最后一只蝶绕着两人转了三圈,才振翅飞向云深之处。
殷璃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昨日整理药匣时,在底层发现的半页纸——是她初到现世时,某个小医徒偷偷塞的,歪歪扭扭写着:祖师婆,等我长大,换我给你撑伞。
次日晨雾未散,千药城的青石板路上已飘着糖画香。
阿姐快看!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拽了拽穿粗布衫的少女,指向街角的凡人碑。
碑前搭了个竹棚,七个孩童正踮脚挂红绸,最前头的男孩举着根木针,奶声奶气喊:第三幕!
我拿针,你拿药!
你是梦医娘娘吗?扮村妇的小丫头扯着嗓子问,故意捏出沙哑的调儿。
白衣人晃了晃木针,发间的野花跟着颤动:我不是她。
我是昨天治好阿婆的李小芽。
台下哄笑炸成一片。
卖糖葫芦的老汉把糖叉往草垛上一插,笑得前仰后合;挑水的汉子把水桶往地上一墩,溅湿了鞋也不在意;连总板着脸的药铺老掌柜都揉着眼睛,从柜台后摸出把枣子往台上扔。
有人拍着大腿喊,再演一遍治牛痘的!
演治心口疼的!
都演都演!举木针的李小芽蹦起来,木针差点戳到棚顶的红绸,等我学会新方子,天天演给你们看!
棚角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殷璃站在帘后,看阳光穿过红绸,在孩子们脸上镀了层金边。
喻渊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手背,顺着他的目光,她看见凡人碑最下方新刻的一行字——是昨夜某个医徒冒雨刻的:医道无祖,人人可承。
喻郎!喻郎!
药童小竹的喊声响彻灵山小筑。
他跑得太急,布鞋踩进泥坑,裤脚溅了星星点点的泥点子,那、那株草!
您快来看!
殷璃和喻渊跟着他往院角跑。
昨日才埋下《补遗》玉简的土堆上,不知何时钻出株半尺高的莲。
半片花瓣白得像落在雪地里的月光,半片金得似浸了晨露的蜜,根须扎进泥土时,连板结的土块都松了,泛出湿润的黑。
是双色莲!小竹蹲在地上,指尖悬在花瓣上方不敢碰,我在《灵植谱》残卷里见过图!
说是要千年药气养根,百年灵脉灌蕊...可咱们这儿哪有千年药气?
有的。殷璃蹲下身。
莲瓣上的露珠映出她的影子,比前世在忘川渊边时,多了几分笑纹,你看这根须——她轻轻拨了拨土,露出缠在根上的碎纸片,是三年前你抄方时掉的纸团,是老周记野果方的烟纸,是寒城小子贴误诊案的竹片...它们替莲根攒了药气。
喻渊蹲在她身侧,墨玉笛不知何时握在手里。
笛身贴着地面,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泛着水光:地脉在唱歌。他说,像你教我吹的《归源曲》,可调子更活泛——每个医馆的药香是音符,每个医者的脚步是节拍。
双色莲的花瓣突然轻轻颤了颤。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童声,是千药城的孩子们排演到了新段:医者无胜,唯病退耳——
唯病退耳——
回声撞着山壁,撞着药庐的瓦,撞着每一片正在舒展的草叶。
某个清晨,殷璃挎起空药篓,麻绳在肩头勒出浅痕。
还走?喻渊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枚药铲——是小竹昨夜硬塞给他的,说喻先生给药草搭脉比我准。
殷璃望向远方。
晨雾散了些,能看见山脚下的药庐亮着灯火,像撒了把星星;村医们背着药箱往村里走,脚步比从前轻快;最东边的私塾传来琅琅书声,正是她修订的《初学医训》:医者无胜,唯病退耳...
我不走了。她把药篓往廊下的石凳上一放,篓底还沾着昨日采药时的草屑,你看,春天已经会自己看病了。
喻渊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晨光漫过他的眉峰,漫过院角的双色莲,漫过千药城飘起的炊烟。
不知何处的药炉开了,清苦的药香混着甜丝丝的露水,漫进每一道砖缝里。
那...他指了指墙角的青竹箱,锁扣在晨光里闪着暖光,这箱子?
收着。殷璃挽住他的胳膊,往药田方向走,等春雨三日后,咱们去南荒旧疫区看看。她顿了顿,望着田埂上蹦跳的雀儿,声音轻得像片新叶,听说...那里的山风,最近总带着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