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份热乎气刚漫到心口,一抹阴影就贴了过来。
王瑾的身影像融在工棚的暗处,凑到朱祁镇耳边时,声线压得极低,如檐角垂落的冰棱:“皇爷,那三个工匠咬得紧,只说收了周掌柜五十两银子,要在调试时拧松螺栓、往轴承里掺沙。再问深的,就只说‘周掌柜不让多问’。”
朱祁镇指尖在袖中轻轻叩了叩 —— 兴和木料行果然谨慎,底层工匠连线头都摸不到。他淡淡 “嗯” 了一声:“周掌柜那边盯紧了,别让他跑了。”
“还有一事。” 王瑾的声音又低了半分,“奴婢查那批劣质铁料的来路,查到工部刘员外郎 —— 半个月前,他和京营的石参将在城南醉仙楼密会过。那店小二说,二人屏退了所有伙计,石参将临走时塞给刘员外郎一个油布包,沉甸甸的,似是银两,又似是密信。”
京营的人?朱祁镇眼底掠过一丝寒芒。工部卡铁料、京营控西山外围、宫里有李永传消息、外面有商行动手 —— 这张网织得比他想的还密。他们要的恐怕不只是拖延进度,若是工坊真成了,会不会直接调兵来毁?
“按原计划办。” 朱祁镇的声音没起伏,“石参将的兵力动向盯死了,有任何调动立刻报。李永那边,就说‘司礼监缺人掌印钞库’,把他调去,断了他和外臣的联系。”
“是。” 王瑾躬身退去,身影又融进了工棚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明处的锻锤在组装,暗处的棋子在移动,就像工坊里的水轮和摆臂,虽还没咬合,可那股绷得发紧的张力,已让空气都变沉了。
接下来两天,工棚里的灯亮到后半夜。赵铁柱带着工匠们把熟铁主轴架起来时,连最老的铁匠都忍不住伸手摸 —— 那主轴粗得要两人合抱,表面锻打得光溜溜的,没有一丝砂眼。连杆是用两段熟铁锻接的,接口处焊得严丝合缝,裹着钢边的轴承套在主轴上,轻轻一推就能转,却又稳得纹丝不动。
水轮也被重新加固了。工匠们在轮辐上缠了三道铁箍,叶片边缘钉上了铁皮,巨大的轮体泡在河水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等着水流来唤醒。
终于到了试运行的日子。
天刚亮,山谷里的雾还没散,河水流得平稳,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铁件上,泛着冷幽幽的光。朱祁镇早让人在高处搭了个木台,既能看清全貌,又够安全。
“陛下,都查完了!” 赵铁柱跑过来时,鞋上还沾着泥,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哑,“主轴找平了,螺栓拧到‘三圈回半圈’的规矩,轴承里也加了牛油 —— 您示下,就能开闸!”
朱祁镇往下扫了一眼:工匠们都攥着拳头,连王瑾安排在外围的锦衣卫(今早来时王瑾提过 “已令锦衣卫暗哨布在山谷口”),都悄悄把手按在了腰刀上。他点头:“开始吧。”
“开闸 —— 引水!” 赵铁柱扯着嗓子喊。
负责水闸的工匠推着杠杆,“嘎吱” 一声,分流板移开,河水像奔马似的冲进引水渠,“哗啦啦” 撞在水轮叶片上。
水轮先是晃了晃,接着慢慢转起来,带着湿重的水迹,发出 “嘎吱嘎吱” 的呻吟 —— 那是木头轮辐承压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水轮和主轴的接口处。
没松!接口处的铁箍纹丝不动,轴承稳稳托住了主轴,连一丝偏移都没有!
水轮转得越来越快,主轴跟着转起来,带动着旁边的铁制摆臂 —— 那摆臂足有两人高,此刻正缓缓往上抬,铁索绷得笔直,发出轻微的 “嗡嗡” 声。
时间像被拉长了。赵铁柱的额头渗了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有个年轻工匠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连朱祁镇都微微前倾了身体,盯着摆臂顶端。
“哐!”
一声闷响炸开,像惊雷滚过山谷!
不是木头断裂的脆响,是铁与铁硬碰硬的厚重声,震得人耳膜发颤,脚下的地面都轻轻晃了晃。铁制锤头从最高点砸下来,落在铁砧上,火星 “噼啪” 溅起,有几粒弹到工匠们的衣摆上,竟没人舍得躲。
摆臂又慢慢抬起来,接着又是一声 “哐!”
“哐!”“哐!”“哐!”
锻打声越来越有节奏,像巨人在敲鼓,震得山谷里的回声层层叠叠。
“成了!成了!” 有工匠先喊了出来,接着欢呼声像潮水似的漫开。老工匠们互相捶着肩膀,有个年轻的甚至哭了 —— 他们这辈子打铁,都是靠胳膊力气,现在水流就能带动这么重的锤,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赵铁柱 “噗通” 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陛下!水力锻锤成了!天佑大明啊!”
朱祁镇走下台,亲手把他扶起来。赵铁柱的手还在抖,朱祁镇拍了拍他的手背:“是你们的功劳。今日在场的工匠,每人赏五两银子,赵铁柱记首功,升工坊总领!”
欢呼声更响了。朱祁镇走到锻锤旁,伸手碰了碰还在震动的主轴 —— 温热的触感传过来,每一次锤击的震动都顺着指尖往心口钻。这不是简单的锻锤,是大明工业的第一声心跳。以后,弩机的零件、火炮的炮身、甚至漕船的铆钉,都能靠这东西批量打出来。
可就在这轰鸣里,他忽然皱了皱眉。
那是一种极细微的 “滋滋” 声,藏在锻打声里,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 像是轴承某处摩擦太狠,又像是某个螺栓没完全找平。他立刻叫住赵铁柱:“赵总领,你听 —— 有没有杂音?”
赵铁柱愣了愣,凑到轴承旁听了一会儿,脸色变了:“陛下,是…… 是主轴和摆臂的接口处,似是牛油没抹匀,有点干磨!”
“立刻停机。” 朱祁镇语气肯定,“今日先到这儿,把所有轴承拆开检查,牛油要涂满,螺栓再按‘标准力矩’拧一遍。接下来三天,每天试运转一个时辰,记录锤击力度和杂音变化,有任何问题立刻报我。”
“老臣明白!” 赵铁柱连忙应下,刚才的亢奋劲儿全收了,只剩敬畏 —— 陛下竟能在这么大的响声里听出杂音,比他们这些老工匠还心细。
朱祁镇又看了一眼锻锤,才转身:“回宫。”
朱祁镇的车驾刚进紫禁城,“西山水力锻锤试运行成功” 的消息就先一步传开了。宫里的太监、宫外的官员,有人喜有人忧 —— 喜的是新政见了实效,忧的是这 “以铁代木” 的路子,怕是要断了不少人的财路。
他没回后宫,直接去了暖阁。刚坐下,于谦就来了,这位兵部尚书向来穿得素净,今天却连朝服的褶皱都没来得及理,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激动。
“陛下,大捷!” 于谦递上奏折,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更有劲儿,“宣府、大同两处,依托新修的官道和车马行,粮草三天就能运到前线,比从前快了三倍!讯号塔传信,早上瓦剌兵犯境,中午消息就到了京城,咱们的援军下午就出发 —— 也先那伙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已经率残部北遁了!”
朱祁镇翻着奏折,目光停在 “火炮威慑” 几个字上。于谦立刻补充:“陛下还记得去年西山工坊试锻的熟铁坯料吗?兵仗局用那些坯料打了三门实验性火炮,虽还粗陋,却比青铜炮耐膛压,此番在宣府城头,一炮就轰散了瓦剌的骑兵阵 —— 这都是陛下‘以铁强军’的功劳啊!”
朱祁镇放下奏折,亲手给于谦倒了杯茶:“于卿辛苦。这不是朕一个人的功劳,是前线将士浴血,是你统筹后勤,也是工坊工匠们日夜赶工的结果。” 他话锋一转,“但也先退了,只是暂时的。边患稍缓,正好腾出手来,把新政推下去。”
他走到墙边的疆域图前,手指点在西山的位置:“水力锻锤只是个开头。朕要在全国推 —— 北地的矿区,用它锻打盔甲和兵器;江南的船厂,用它打造船用龙骨;岭南的铁坊,用它淬炼农具和五金。兵仗局、军器局要全改‘标准化’,以后弩箭的箭簇,不管在京城还是在宣府,都能互换;火铳的枪管,只要尺寸对,随便拿一根都能用。”
手指又划到运河线上:“漕运也要改。蒸汽机船的图纸,科学院要抓紧画;京津那边的实验铁路,下个月就派人去勘地 —— 要让物资从江南运到京城,比现在快一半,成本降一半。”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江南、岭南的富庶之地:“皇家商会不是要跟百姓争利,是要带个头,把银子投到矿山、工坊里。专利法要严办,谁要是能造出更好的机械,朕赏他爵位、赏他银子!科学院还要招更多人,不光研究机械,还要研究种地的法子、炼药的方子、算天的学问 —— 格物之道,能让大明变强,就不能停!”
于谦站在旁边,听得心潮澎湃。他从前总觉得 “造机械” 是 “奇技淫巧”,现在才明白,这些东西能让粮草运得更快、兵器造得更好、百姓过得更安稳 —— 这不是奇技,是强国的根基。
“陛下宏图,老臣佩服。” 于谦躬身,“但老臣也得说句实话 —— 这路子会断了不少人的财路。西山工坊的阴谋,只是开始,以后怕是会有更狠的手段。”
“朕知道。” 朱祁镇转过身,眼底没了刚才的温和,只剩锐利,“所以,庆功的同时,刀子也得亮出来。” 他指了指御案上的密报 —— 那是王瑾刚送来的,上面写着 “兴和木料行表面卖木,实则长期给工部供‘特殊木料’,近日似在囤积干粮”。
“于卿,你牵头兵部,联合刑部、都察院,去查军械采购的账目。不管是哪个卫所、哪个官员,只要敢在粮草、兵器上动手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这是明面上的清扫,用边境大捷的势头,整顿军队里的蛀虫。
“老臣领旨!” 于谦肃然应下。
于谦走后,王瑾立刻进来了。
“兴和木料行,可以动了。” 朱祁镇的声音很淡,却带着杀意,“就说‘查抄私贩军工木料’,把周掌柜抓起来,仔细审。动静要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碰军工、碰工坊,是什么下场。”
“奴婢明白。” 王瑾点头,又问,“那刘员外郎和石参将呢?”
“继续盯。” 朱祁镇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暮色,“刘员外郎管着工部的铁料审批,石参将手里有京营的兵,他们背后肯定还有人。尤其是石参将,查清他最近有没有调兵到西山附近,库房里有没有囤兵器。朕要的不是两条小鱼,是他们背后那张网的根。”
“奴婢这就去安排!” 王瑾躬身退下,脚步轻得像猫。
御书房里只剩朱祁镇一个人,烛火在案上跳动,映着密报上 “兴和木料行与京营某部有木料往来” 的字样。他知道,查封兴和的那天,绝不会太平 —— 石参将的兵,怕是早就盯着那处库房了。
西山的锻锤还在响,边境的捷报还在传,但这胜利的背后,刀子已经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