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号水力工坊的夯土声从未停歇。即便前日木质传动架在水轮牵引力下崩裂的裂痕还刻在工匠们的眼底,朱祁镇亲踏工坊的马蹄印,已化作点燃人心的火种 —— 那一句 “以铁代木” 的决断,像惊雷劈开了赵铁柱心头的迷雾,让整个工地的节奏骤然提速,连风都裹着滚烫的期待。
赵铁柱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熔铁炉旁的工棚里。他黝黑的脸膛被炉火熏得发亮,粗布短褂早被汗水浸透,贴在结实的脊梁上。此刻他正叉着腰站在炉前,盯着那尊新砌的熔铁炉 —— 比原先的足足大了三倍,青砖缝隙里还凝着未干的泥浆,炉口吞吐着橙红色的火焰,像一头苏醒的巨兽。
“烧!把火再捅旺些!” 他扯开嗓子喊,声音裹着炉温滚出去,惊得旁边添柴的小徒弟手一抖。“陛下说了,铁水得烧到‘青白色’,里头的‘气’才能逼干净!你们记着,那‘气’就是铁疙瘩的病根,不除了,铸出来的东西跟豆腐渣没两样!”
他记不全 “脱氧” 那两个拗口的字,却把朱祁镇用炭笔在石板上画的原理刻在了心里:铁水在炉里滚的时候,会吞进无数看不见的气泡,这些气泡藏在铁里,等冷却了就是脆口 —— 就像前日断成两截的木传动架,看着结实,内里早被 “毛病” 蛀空了。
要除这 “毛病”,得靠两样东西。一是改良的巨型牛皮风箱,四个膀大腰圆的工匠光着膀子轮流拉,粗麻绳在他们掌心勒出红印,风箱 “呜 —— 嗡 ——” 的喘息声震得地面都发颤,把炽热的气流一股脑灌进炉里;二是皇帝特意让人从内府库房调的矿石粉,赵铁柱用粗瓷碗盛着,每隔半个时辰就往炉口撒一把,看着粉末在火里炸开火星,他总忍不住念叨:“陛下的法子,准没错。”
炉温一点点升上去。火焰从最初的橙红,慢慢变成耀眼的金黄,最后竟透出刺目的青白 —— 那颜色像极了寒冬腊月里结在屋檐下的冰棱,却裹着能熔化金属的热浪。工棚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工匠们的汗水滴在地上,“滋啦” 一声就化成白烟,连远处观望的小吏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赵铁柱却往前凑了凑,眯着眼往炉里看。只见坩埚里的铁块早已化成液体,像一汪熔化的太阳,在炉心翻涌着,偶尔溅起几点火星,落在青砖地上,能烫出个小黑坑。
“差不多了!” 他猛地攥紧拳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出炉 ——!”
这两个字像一道军令。早候在旁边的四个工匠立刻抬着特制的长柄陶勺上前,陶勺柄足有两丈长,裹着厚厚的麻布 —— 即便这样,热气还是透过麻布渗出来,烫得工匠们手臂发颤。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陶勺探进炉里,舀起一勺铁水,暗红色的陶勺瞬间被染成亮红色,铁水在勺里晃悠着,像要挣脱束缚。
不远处,早已摆好了十几个泥范。这些泥范是王瑾从京师调来的顶尖雕匠和翻砂匠做的,用的是西域进贡的精石磨成的粉,内壁打磨得比铜镜还光滑,能照出工匠们紧张的脸。泥范的形状是按朱祁镇新绘的图纸做的,图纸上标注的尺寸精确到 “毫”,合范的时候,两个工匠拿着木槌轻轻敲,接口处严丝合缝,连一根细针都插不进去。
“小心!慢着点!” 赵铁柱跟在旁边,眼睛死死盯着陶勺,生怕出一点差错。
铁水缓缓倒进泥范的浇口,“滋啦 ——” 一声巨响,白色的水汽瞬间腾起,裹着泥土的腥气和金属的焦糊味,弥漫了整个工棚。工匠们都屏住了呼吸,没人说话,只有水汽蒸腾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每个人的目光都黏在泥范上,仿佛能透过泥壳,看到铁水在里面慢慢填满每一个角落。
朱祁镇站在工棚门口的阴凉处,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没上前,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升腾的水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王瑾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躬身低语:“皇爷,讲武堂的测量官已经到了,正在校检卡尺和角尺。赵匠头说,第一批轴承和连杆的铁件,午后就能开范。”
“嗯。” 朱祁镇的目光没动,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几个有异常的工匠,审得怎么样了?”
王瑾的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声音压得更低:“回皇爷,依律审讯后,他们只肯说收了‘兴和木料行’周掌柜的银子,让他们盯着工坊的动静,特别是皇爷您的行踪,还想在传动调试时弄点‘小意外’。至于木料行背后的人,他们层级太低,说不上来。”
“苍蝇总是先撞上来的。” 朱祁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目光终于从水汽上移开,落在远处的水轮上 —— 那木质水轮还立在那里,断了的传动架已经拆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轮轴,在风里轻轻晃着。“那批劣质铁料呢?”
“都登记造册单独存着了。” 王瑾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按皇爷的吩咐,找了两个老匠人用那批料铸了个小轴承,刚才试了试 —— 轻轻一敲,就碎成了三块。”
朱祁镇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这批劣质铁料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故意埋的雷。这雷不仅要炸掉工坊的进度,还要炸出藏在暗处的人 —— 这是他递给于谦的一把刀,刀把在他手里,刀刃要砍向的,是那些攥着军工利益不肯放的蛀虫。
同一时刻,京师南城的一处隐秘宅邸里,烛光正摇曳不定。
正厅里没点灯,只点了两支白蜡,昏黄的光映着两张紧绷的脸。靠窗坐着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绸缎长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和田玉牌 —— 那玉牌色泽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可他的动作却透着几分焦躁,指腹在玉牌上反复摩擦,都快把玉牌磨热了。
“西山那边,传动架真的断了?” 他开口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对面坐着的正是兴和木料行的周掌柜,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布衫,额头上还沾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从外面赶来。听到中年男子的话,他连忙点头,脸上带着几分侥幸,又掺着些不安:“回老爷,千真万确!咱们派去的人就在工坊附近,亲眼看见那木质摆臂刚转了两圈就歪了,轴承直接裂成了两半!动静大得很,工匠们都吓傻了,听说皇帝当时脸色就沉了,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摔了。”
“断了好,断了好啊……” 中年男子喃喃自语,眼睛里闪过一丝快意,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却没喝,只是盯着杯底的茶叶,“朱祁镇这小子,以为扳倒个周显昌,就能把军工这块肥肉抢过去?他也不掂量掂量,这军工的饭,是他能随便吃的?水力锻锤?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
“可是老爷,” 周掌柜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颤抖,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咱们派去盯梢的两个货郎没了消息,工坊里塞进去的那几个眼线,这两天也联系不上了。王瑾那内监手下的厂卫,把工坊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还有…… 还有咱们掺进去的那批铁料,会不会被他们查出来?”
“慌什么!” 中年男子猛地放下茶杯,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压低,“货郎不过是外围的人,丢了就丢了,掀不起什么浪。工坊里的眼线未必就暴露了,说不定是王瑾加强了管控,他们没法传消息而已。至于铁料 ——” 他冷笑一声,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他们就算查出来又怎么样?买卖自愿,咱们只是卖铁料,谁能证明咱们是故意以次充好?大不了推给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阴鸷起来:“边军换装,一年多大几百万两的利!朱祁镇想用什么‘标准化’、‘水力锻锤’,把这块肉从咱们嘴里抠出去,这是断人财路,跟杀人父母没两样!这次算他运气好,只是传动架断了,没出人命。下次…… 他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周掌柜连忙躬身附和:“老爷深谋远虑。只是…… 小的刚才从西山回来时,听说皇帝没让工坊停工,反而调了更多的工匠和铁料过去,好像是要全用铁来做传动架。”
“全用铁?” 中年男子皱起眉头,手指停在了玉牌上,“他倒舍得下本钱…… 不过,铸造铁件哪有那么容易?尺寸差一丝都不行,里面要是有气孔,比木质的还脆。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他就得为这铁架子头疼!”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那小皇帝似乎总能在绝路上找出路 —— 之前扳倒周显昌是这样,现在要造水力工坊也是这样。这不安像根细刺,扎在他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西山工坊,午后的阳光透过工棚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地上的泥范上,给泥范镀上了一层金边。
“开范 ——!”
赵铁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手里攥着一把小铁锤,指节都泛白了。两个工匠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手里拿着錾子,轻轻敲在泥范的外壳上。
“咔哒” 一声轻响,泥范的外壳裂开一道缝。紧接着,更多的裂痕蔓延开来,泥土簌簌落下,像细雪一样,露出里面黑乎乎的铁件 —— 一个轴承座,还有一根连杆,形状跟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只是表面还沾着些泥屑。
“快!把泥屑清理干净!测量官过来!” 赵铁柱的声音更哑了,却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早候在旁边的三个年轻军官立刻上前,他们穿着讲武堂的制服,手里拿着刚校检过的卡尺和角尺。卡尺是黄铜做的,刻度清晰,角尺的边缘磨得发亮。他们蹲在铁件旁,先是用布擦去表面的泥屑,然后拿着卡尺卡在轴承座的内径上,眼睛凑得很近,连呼吸都放轻了。
工棚里静得可怕,只有卡尺滑动的 “沙沙” 声,还有军官们低声报数的声音。
“轴承座内径,三寸二分一厘,符合图纸公差!”
“连杆长度,六寸七分三厘,没差!”
“关键接口平面度,偏差半毫都不到!”
每一声报数,都像一颗石子投进工匠们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喜悦的涟漪。一开始没人说话,等最后一个数据报出来时,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成了!”,整个工棚瞬间沸腾起来。工匠们互相拍着肩膀,有的甚至抹起了眼泪 —— 他们铸了一辈子铁,从没见过这么精准的铁件,更没见过用泥范能铸出这么好的东西!
赵铁柱快步走到铁件旁,伸出手轻轻抚摸着 —— 铁件还带着余温,有点烫,表面虽然粗糙,却很结实。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猛地转过身,朝着朱祁镇的方向躬身行礼:“陛下!成了!这铁件,成了!”
朱祁镇走上前,蹲下身仔细看着铁件。他先是用手指摸了摸轴承座的接口,然后又看了看连杆的弧度,点了点头:“表面的毛刺还要打磨一下,免得组装时卡壳。但尺寸和形状都没问题,能用。”
他抬起头,看向赵铁柱,眼神里难得地露出一丝赞许:“赵卿,辛苦你了。接下来就是组装,尽快把新的传动架装起来,咱们再试一次水轮。”
“不辛苦!不辛苦!” 赵铁柱用手背抹了把眼睛,手背上满是老茧和烫伤的疤痕,“臣这就带人打磨,今晚就算不睡觉,也得把传动架装起来!明早一准能试水轮!”
工匠们的欢呼声更响了,连风箱的声音都透着轻快。失败的阴影被这滚烫的铁件驱散,新的希望像炉里的火焰一样,在每个人的心里燃烧起来。
就在这喜悦的氛围里,王瑾却悄悄退到了工棚外。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条,纸条是刚从京师送来的,上面的字迹很潦草,却写着重要的消息。他看了一眼工棚里的热闹,转身快步走到朱祁镇身边,躬身低语:“皇爷,有新消息。”
朱祁镇的笑容淡了下去,他跟着王瑾走到工棚外的一棵老槐树下。“说。”
“兴和木料行近三个月,跟工部的一个刘员外郎,还有京营的一个石参将,资金往来特别频繁。” 王瑾的声音压得极低,“刘员外郎管的是工部的物料采买,石参将管的是京营的军器修缮。咱们安插在木料行的人还说,周掌柜今天下午悄悄去了趟宫城,见了一个太监。”
“宫里的人?” 朱祁镇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刀一样,“是谁?”
“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李永。” 王瑾的声音更低了,“这人跟王振不是一系的,却贪财得很,在宫里认识不少人,人脉挺广。”
朱祁镇沉默了。他靠在老槐树上,目光落在远处的山谷里 —— 山谷里的水轮还立着,工匠们已经开始搬运铁件,准备组装传动架。工棚里的欢呼声还能隐约听到,可这声音却像隔了一层膜,传不到他耳朵里。
西山一号水力工坊的铁火,似一柄烧红的锥子,刺破了大明朝野积年的沉闷雾霭。那几枚泛着冷青光的铁制轴承,外圈纹路齐整如刻,内圈光滑似凝脂 —— 这不是普通的零件,是朱祁镇 “以铁代木”“标准化” 理念砸在大明土地上的第一颗实锤,是工业火种在黑暗里亮起的第一簇焰苗。
工棚内的热气几乎要掀翻茅草顶。工匠们围着铁件,满是老茧的手掌轻轻覆上去,指腹摩挲着冷硬的纹路,连呼吸都放轻了。有人忍不住用指尖敲了敲轴承,“当” 的一声脆响,像敲在青铜编钟上,震得人心里发颤。
“都动起来!把基座再找平三寸!” 赵铁柱的嗓门比炉火还烈,黑红的脸膛上,皱纹里还沾着铁屑,却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在这儿看着呢,咱这铁家伙要是掉了链子,丢的不是咱的脸,是大明工匠的骨头!”
朱祁镇负手立在角落,玄色常服的袖口沾了点灰,却没在意。他没上前干涉,只看着工匠们用讲武堂校准过的 “标准尺” 量尺寸,用 “固定扳手” 拧螺栓 —— 铁与铁碰撞的 “铿锵” 声,比宫里的编钟更让他心定。这就是 “标准化” 的底气:哪怕换个工匠,只要按规矩来,装出来的部件也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似能穿透工棚的茅草顶:眼前似已铺开一幅钢铁画卷 —— 河谷间,无数工坊如星子散落,铁水奔流如赤龙,锻锤轰鸣震山岳;边关的盔甲、漕运的船钉、农户的犁铧,全是按同一标准铸就。等这画卷铺满大明,何愁边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