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落,库房里顿时乱了套。这些军官舞刀弄枪是行家,摆弄矩尺水平仪,却跟第一次握笔的蒙童似的:有人把矩尺拿反了,刻度对着自己;有人用步弓瞄准旗杆,却忘了看水平仪里的气泡;李忠干脆把工具扔在桌上,抱臂坐着,嘴里嘀咕:“打仗靠的是血气,算这些玩意儿有屁用。”
张勇手忙脚乱,先拿矩尺量了两步,又用步弓瞄了半天,记下来的数字自己都觉得不对,额头上的汗顺着刀疤往下流。石彪却沉得住气,他先看了看木盘里附的《测量步骤图册》,再把水平仪放在地上,等气泡居中了,才用矩尺量出第一步距离,接着用步弓瞄准旗杆基座 —— 每一步都按陛下说的来,虽然慢,却一点不含糊。
朱祁镇走下讲台,在人群里来回走。看见有人把水平仪拿歪了,他弯腰扶正:“水平仪要平,气泡在中间,量出来的数才准 —— 就像你们握刀,刀柄要正,才能劈中敌人。”
看见有人步弓瞄准错了位置,他伸手指了指旗杆基座的石墩:“瞄准要找固定点,别盯着旗子 —— 风一吹,旗子会动,你的数就偏了。”
他走到石彪身边时,停下了脚步。石彪正在地上用炭笔画辅助线,把刚才测的距离标出来,还用相似三角形的法子复核 —— 这是陛下没教过的,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懂得举一反三,不错。” 朱祁镇轻声说,眼里带着几分赞赏。
石彪浑身一震,抬头看见陛下的眼神,心里像烧了团火,连忙低头更认真地演算。周围几个军官看见这场景,也赶紧拿起工具,学着石彪的样子慢慢测。
半个时辰很快到了。侍卫把所有人的测量结果收上来,朱祁镇翻了翻,嘴角勾了勾 —— 结果五花八门:张勇测的是 “二十三丈五尺”,李忠随便写了个 “二十五丈”,只有石彪和一个叫陈锐的年轻百户,写的是 “二十二丈三尺” 和 “二十二丈四尺”。
“现在,让侍卫去量实际距离。” 朱祁镇把结果交给旁边的侍卫,“所有人都去校场,看着他们量。”
军官们跟着走出库房,站在校场边。两名侍卫拿着标准皮尺,从库房门口开始,沿着直线往旗杆基座走,皮尺上的刻度一格格往后挪。最后,侍卫高声喊:“报告陛下!实际距离 —— 二十二丈三尺五寸!”
这话一落,校场里响起一片吸气声。石彪和陈锐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张勇脸涨得通红,挠着头说不出话;李忠盯着皮尺,嘴角抿得紧紧的,没再嘀咕。
“现在,你们还觉得,测准距离是小事吗?” 朱祁镇的声音在风里传得很远,“今日测的是校场,明天你们去守边,测的就是黄河、长城、山口!差一尺,可能只是浮桥短了;差一丈,可能就是粮草送不到前线;差十丈,可能就是弟兄们误闯敌人的埋伏圈!”
他走到张勇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勇,你罚抄十遍勾股定理,不是朕要罚你,是要你记住 —— 战场上的‘数’,不是纸上的字,是弟兄们的命。你对‘数’不敬畏,就是对弟兄们的命不敬畏。”
张勇重重点头:“末将记住了!以后再不敢马虎!”
朱祁镇又看向李忠:“李千户,你觉得这些学问没用,可你想想,去年你在大同守山口,是不是因为估错了山口宽度,多派了五十人去守?结果另一处据点兵力不够,让蒙古人抢了粮草?”
李忠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陛下 —— 这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陛下怎么知道?他张了张嘴,最后躬身道:“末将…… 末将知错了。”
“知错就好。” 朱祁镇转过身,面对所有人,“石彪、陈锐,你们两个测的误差最小,课后到朕这里来,领一份‘弹道测算图’的抄本,先自己琢磨。”
“谢陛下隆恩!” 石彪和陈锐激动地抱拳,周围的军官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朱祁镇摆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今日只是开头。勾股定理、测距,都是最基础的。往后,你们要学的还有很多 —— 怎么看地图上的等高线,怎么算一支军队的粮草能撑几天,怎么估火炮的射程,怎么辨军械的好坏……”
他的话像一幅画,在军官们眼前展开:不再是只有刀光剑影的战场,而是有精准计算、周密推演的新战场 —— 在那里,学问能当武器,计算能救性命。
“下一次授课,不在库房。” 朱祁镇顿了顿,看着众人眼里的好奇,继续说,“朕带你们去西山。你们用手里的矩尺和步弓,去量山有多高,谷有多宽,把看到的山川地势,画成能排兵布阵的地图 —— 你们说,好不好?”
“好!” 这次,军官们的声音整齐响亮,连李忠都忍不住喊了一声。去西山实地勘测,可比坐在库房里听讲有意思多了!张勇搓着手,已经开始琢磨到时候该怎么测山高。
夕阳西下时,军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校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才我应该用水平仪多校几次的……”“石大哥,你那个相似三角形的法子,能不能教教我?”“下次去西山,咱们比一比谁测的山高最准!”
朱祁镇站在库房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带着浅笑。他知道,改变不是一天能成的 —— 像李忠这样的老军官,心里的疙瘩还没完全解开;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人,等着看新政的笑话。但种子已经播下去了:石彪这样的好苗子在发芽,张勇这样的粗汉子在转变,这就够了。
王瑾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低声说:“皇爷,大同那边传来消息。兴顺铜铁行的账目,有三笔铜料的去向没写清,加起来有五千多斤。刘达家仆役的铜锭,已经送去化验了 —— 确实是劣质铜,跟军工作坊报损的那批,成色差得远。”
朱祁镇的眼神冷了下来,手指在袖口里攥紧了 —— 那五千多斤铜料,足够造两百多把军刀,足够装备一个百户所。他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继续查,把所有证据都找齐。等这些军官学会了怎么辨军械、算物料,就是那些蛀虫现形的时候。”
风卷着落叶吹过校场,带着初冬的寒意,却也带着一丝变革的暖意。讲武堂的首次授课,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慢慢扩散。而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暗流,也在这涟漪之下,悄悄加速涌动 —— 一场关于学问与贪腐、变革与守旧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