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之夜的流光,未随宫宴烛火烬成冷灰 —— 那片映亮半座皇城的璀璨,像枚被温水化开的暖玉,涟漪竟顺着宫墙的砖缝漫开。
朝堂上,御史们的奏疏里多了 “格物致知” 四字,墨痕里都透着新鲜;士林间,江南才子的诗笺上,竟也添了 “琉璃非仙物,实乃巧思成” 的句子,连笔尖都沾着几分匠人气息。
皇太孙朱允炆的名字,一夜之间与 “点石成金” 缠在了一起。
可当东宫的晨露沾湿窗纱,他正对着案上摊开的营造司图纸皱眉 —— 图纸上,琉璃窑的火候标注得细如发丝,排水渠的坡度测算得分毫不差,唯独右下角 “匠师名录” 一栏,只稀稀拉拉填着三个名字,空白处像块补丁,刺得人眼疼。
“殿下,御膳房新炖的莲子羹,还温着。”
内侍捧着描金食盒进来,锦缎袖口蹭过案角的宣纸,声音压得比晨露还轻。
他见朱允炆盯着图纸出神,指尖在空白处反复摩挲,指节都泛了白,只当是殿下还在琢磨琉璃窑的琐事。
可朱允炆忽然抬手按住图纸,宣纸被按出一道浅褶:“不是莲子羹的事。
你看,一座琉璃窑要三位匠师轮班盯守,若将来要修黄河水利、造新式军器、改良农家农具,这点人手够吗?” 他指尖划过那三个名字,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昨日问营造司,说整个应天府能算清渠道路线的,满打满算不过十人 —— 这哪里是人手少,是根儿上缺人啊。”
内侍愣了愣,垂手道:“殿下多虑了,匠户自古父子相传,总能接续上的。
“父子相传?” 朱允炆轻轻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晨风吹得枝叶轻晃,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摇曳的烛火,“个人的巧思、一时的技术,终究是风中烛火 —— 一阵雨来就灭了。
没有体系传习,没有人才接续,今日的琉璃再亮,明日也会被遗忘在匠户的小作坊里,连火种都留不下。”
他忽然拿起狼毫,蘸饱了墨,在 “匠师名录” 旁的空白处重重写下四个大字:格物书院。
墨汁晕开时,像是在空白的画布上,落下了第一笔希望。
三日后的清晨,御书房的檀香如缕,绕着御案上堆积的奏章缠了半圈,连阳光都被染得暖融融的。
朱元璋捏着朱笔的手刚顿在 “黄河水患” 的奏疏上,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 不轻不重,却透着股稳劲,是朱允炆。
果然,下一刻,朱允炆捧着一卷厚厚的奏疏进来,青灰色官袍的下摆沾着点晨霜,像是从初春的寒意里刚走过来。
他躬身行礼时,奏疏的封皮恰好抬起来,烫金的 “请设格物书院疏” 六个字,明晃晃落在朱元璋眼底,像颗刚打磨好的珠子。
“皇祖父安。” 朱允炆的声音比檀香还平和。
朱元璋放下朱笔,指了指御案旁的锦凳,嘴角勾了勾,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阵子总给朕带‘惊喜’—— 前番是琉璃窑,后是排水渠,这次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话虽这么说,他的指尖却悄悄往奏疏那边挪了挪 —— 这孙子前两次没让人失望,这次怕是也有门道。
朱允炆顺势将奏疏呈上,手指轻轻按在封皮上,像是捧着件珍宝:“前番琉璃之事,全靠皇祖父恩准,孙儿才敢试手。
可试了才知道,格物之学是强国富民的根基,却也是无根之木 —— 一人之力有限,就算孙儿能想出十样百样巧技,没人学、没人传,过个十年八年,还不是一场空?”
他抬眼看向朱元璋,目光亮得像琉璃:“若想让大明的巧思传下去,让百姓能靠真本事过好日子,非得有个地方专门教、专门学不可。
这书院,就是要给‘格物’扎个根。”
朱元璋缓缓展开奏疏,目光扫过 “隶属营造司,非同一般官学” 的条目时,眉峰微微一挑:“不考经义策论?那你要教什么?收什么人?”
“孙儿要收两种人。” 朱允炆往前半步,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像在铺一条路,“一种是会算学的 —— 能把田亩算得丝毫不差,能把水渠的坡度算得正好;
一种是会匠作的 —— 能把木头凿出花来,能把琉璃烧得透亮。
不管他是农家小子,还是匠户后代,哪怕是街边修锅的匠人,只要有真本事,就收。”
他伸手在奏疏的 “课程”一栏点了点,指腹划过那些小字:“上午学数算、物理、地理 —— 数算能清赋税,物理能懂器物,地理能知水利;下午就进工坊,琉璃怎么烧,水渠怎么挖,城池怎么筑,都要亲手做。
将来书院出来的人,能去营造司管工程,能去地方修水利,能去军器监造火器…… 不是靠天纵奇才,是靠一套能养出人才的法子,让‘会做事’的人越来越多。”
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檀木桌面发出 “笃笃” 声,像在掂量这话的分量。
他盯着奏疏末尾 “万世之基业” 五个字,忽然抬眼看向朱允炆 —— 这孙子要的哪里是一座书院?是要在国子监、府学之外,另开一条 “取士的路” 啊!
这条路,踩的是千年科举的老规矩,碰的是士大夫的铁饭碗。
朱元璋心里清楚,这可不是修个琉璃窑、挖条排水渠那么简单 —— 这是要动大明的 “根基” 了。
消息没等朱元璋表态,先从御书房的门缝里漏了出去,像滴在宣纸上的墨,转眼就晕满了整个朝堂。
翰林院的当值房里,柳翰林正把抄来的奏疏往桌上一拍,青瓷笔洗都震得跳了跳,溅出几滴墨汁在他的锦袍上 —— 他就是琉璃之夜被朱允炆驳得说不出话的那位,此刻花白的胡须都竖了起来,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简直胡闹!国家取士,当以孔孟之道为本,道德为先!他倒好,要开个书院教‘烧琉璃’‘算水渠’,这不是让士子们舍本逐末,把圣贤书都扔了吗?”
旁边的李编修赶紧凑过来,手里的折扇都忘了摇:“柳大人说得对!工匠的活计,自有匠户父子相传,怎能登大雅之堂?这书院一开,岂不是说‘万般皆下品,惟有匠作高’?天下读书人苦读十年,求的是修身治国,要是都去学这些‘雕虫小技’,咱们这书不是白读了?”
更热闹的是吏部的廊下,几个刚通过科举入仕的年轻官员正凑在
一块儿嘀咕,声音压得低,却满是焦虑。
新科进士张修远攥着手里的牙牌,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咱们苦读十年,才混个从九品,要是将来那些匠户子弟靠‘格物’就能进工部、户部,咱们寒窗苦读的日子,算什么?”
“就是!” 另一个官员接过话头,“上次琉璃窑的事,皇太孙就驳了柳翰林,这次又要开书院,这是眼里根本没有咱们读书人啊!”
短短一日,反对的奏疏像裹着寒霜的刺叶,堆满了朱元璋的御案。
有的说 “败坏学风,动摇国本”,有的说 “弃儒从匠,纲常失序”,最狠的一封,竟写着 “格物书院若开,恐致天下士子离心,国无可用之臣”。
压力像块巨石,一头压在朱允炆的东宫,让他夜里都睡不安稳;一头压在御书房的龙椅上,让朱元璋对着满案的奏疏,半天没说一句话。
三日后的奉天殿,气氛凝得能敲出脆响,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被冻住,半分不敢摇晃。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金冠上的珠串纹丝不动,目光扫过殿下的群臣,像在掂量每个人心里的心思。
柳翰林第一个站出来,捧着奏疏的手都在抖,却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一步:“陛下!格物书院之设,是与国子监争锋,是与孔孟之道争席!那些匠作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怎能与圣贤之学并列?长此以往,士子们都去学‘烧窑算亩’,谁还来管修身治国?谁还来守大明的江山?”
他身后,十几个文官跟着躬身,声音齐得像事先练过:“请陛下驳回此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