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赵四的牌九局(1 / 2)

要进徐府,先得找门。徐世昌的大帅府是前清贝勒府改的,三开朱漆铜钉门戳在胡同口,气派得扎眼。门钉足有拇指粗,溜光水滑的,想来是下人每日用细布擦三遍,擦得能照见人影 —— 连路过的黄狗都要凑上去舔两口,像是想从门钉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可这正门常年紧闭,铜环上落着层薄灰,平日里只开西侧一扇偏门。那缝儿窄得邪乎,成年男子侧着身都得吸肚子,狗钻进去都得收着尾巴,连檐下筑巢的燕子,飞进飞出都得把翅膀贴在身上,跟过城门安检似的小心翼翼。

我在府外老槐树下蹲了三天,烟屁股在树根下堆了半脚盆,连树洞里的蚂蚁都被烟味熏得搬家。总算摸清了门道:府门的钥匙,就挂在副官赵四爷的腰上。那串钥匙用暗红绸子系着,坠着枚巴掌大的铜虎符,虎眼嵌着两颗黑琉璃珠,一晃就反光。赵四爷走起来,钥匙串叮叮当当作响,在空荡的胡同里传得老远,活像扛着个小戏班子的铜钹,生怕整条街的人不知道他掌着大帅府的门权。

这赵四爷是个赌鬼,没救的那种。每晚天一擦黑,太阳刚把最后一缕光收进西山,他准揣着钱袋往天桥西头的 “顺来赌棚” 钻。那赌棚是个帆布搭的大棚子,四周用破木板挡着,风一吹就 “哗啦” 响,却挡不住里头的吆喝声。赵四爷推牌九能推到后半夜,进棚时腰包鼓得能硌着腰,走路都得挺着肚子;出来时十回有八回瘪得像张晒干的荷叶,连腰带都得往紧里勒两扣,那起伏劲儿,比大烟鬼的肺还没谱。

我蹲在赌棚斜对面的馄饨摊旁,摊主是个瘸腿老汉,见我连着三天来喝馄饨,每回只买一碗却要续三回汤,也不赶我,只偶尔递过一瓣蒜。我就着蒜喝着清汤,眼睛却没离开赌棚门口,心里早盘好了算盘:想进徐府,先得喂饱赵四爷腰上这把 “活钥匙”—— 他缺什么,我就给什么;他贪什么,我就送什么。

初六傍晚,我回窝棚翻箱倒柜,从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找出仅有的一身干净裤褂。那裤子是前年小翠给我缝的,裤脚还补着块补丁,我用烙铁把褶皱熨平;褂子领口磨破了边,我找了块同色的布,偷偷缝在里头。又从木箱底摸出一小瓶蓖麻油,倒在手心搓匀,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 —— 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摔跤,连蚊子想叮都找不着落脚的地儿。

兜里揣着两块大洋,一块是从麻六那儿借的,麻六当时皱着眉,把大洋在手里掂了三回,才咬牙递给我:“三分利,到期还不上,你那套木匠工具就得归我。” 另一块是对门小翠昨晚隔墙扔过来的,那丫头趴在墙头,声音压得低却透着劲:“拿去送死也成,别到时候欠我利息还不上!” 我把两块大洋揣在贴身汗衫里,紧贴着心口,焐得发烫,直到能感觉到银元上的花纹硌着皮肤,才拍了拍胸口,大步流星踏进了赌棚。

棚里的味儿能把人熏晕过去。汗臭味、烟油味、还有些赌客几天没洗脚的脚丫子味,混着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在棚子里打转转。连棚顶挂着的红灯笼,都像是被熏得耷拉着脑袋,灯穗子沾着灰,连火苗都比外头暗三分,快掉眼泪了。赵四爷正坐在庄家位上,身后靠着个软垫,黑脸膛被烟气熏得涨成了紫茄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他却顾不上擦,只盯着桌上的牌九。面前堆着几块碎银子,还有几十枚铜子儿,旁边俩马弁端着枪站岗,枪托抵在地上,枪口擦得锃亮,比桌上的骰子还晃眼 —— 连苍蝇落在枪口上,都得被反光晃得找不着北。

我挤到桌前,故意往人堆里缩了缩,装作怯生生的模样。先摸出半块大洋,手指捏着银元边缘,轻轻放在 “天门” 上,声音压得低:“押、押天门。” 开牌时,我故意把牌拿反了,等反应过来,庄家早已赢了。银子叮当落进赵四爷口袋,他抬眼瞄了我一下,那眼神,跟看一只主动送上门的肥鸭子似的,带着点不屑,又有点得意。

我赶紧赔着笑,腰弯下去半截:“四爷手气真旺,小的来蹭点财气,沾沾您的福气。” 他咧嘴一笑,露出颗金灿灿的门牙 —— 那是去年赌赢了钱,特意去珠宝楼镶的,说话时带着烟味,喷在我脸上:“小子,看你这穷酸样,输光了就赶紧滚蛋,别在这儿耽误老子发财。”

我连连点头,手却在桌下攥紧了 ——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又摸出半块大洋押在 “地门”,还是输了。最后,我把仅剩的一块大洋捏在手里,指节都泛白了,然后狠狠推倒 “地” 门 —— 又输了。赵四爷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伸手去收钱时,我 “哎哟” 一声,手 “没拿稳”,碰翻了桌角的骰盅。骰子 “哗啦啦” 蹦出来,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滚到了他的黑缎靴面上。

我赶紧弯腰去捡,膝盖在地上磕出个响,指尖却顺势划过他腰间的钥匙串。冰凉的铜质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带着点金属特有的腥味,像摸到了一条冷血的蛇,吓得我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 但很快稳住,装作专心捡骰子的模样,把每一把钥匙的形状都记在心里:有圆头的,有方头的,还有一把带着齿纹的,想来就是府门的钥匙。

输光了钱,我却没走,蹲在棚门口的墙根下。地上的碎石子硌得屁股疼,我却顾不上,只盯着棚里的灯光。半夜散场时,赌客们醉醺醺地鱼贯而出,有的哼着小调,有的骂骂咧咧,还有的直接瘫在路边吐。赵四爷搂着沉甸甸的钱袋,脚步发飘,身子左摇右晃,显然是喝多了 —— 他赌赢了就爱喝两盅,喝了就管不住嘴。

我赶紧小跑着跟上去,脚步放轻,像条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后。等他走到没人的胡同口,我才凑上前,点头哈腰地递上笑脸:“四爷,小的李三,想给您府上倒夜香,混口饭吃,您看行不行?”

他打了个酒嗝,喷出来的酒气混着烟味,能熏倒苍蝇。他眯着眼打量我半天,舌头有点打结:“滚!大帅府…… 缺挑水工,不缺倒夜香的!”

我心里一亮 —— 挑水工!这可比倒夜香能接触的地方多得多!赶紧从兜里摸出仅剩的二十个铜子儿,用手帕包着,双手递过去,声音更谄媚了:“这点小意思,给爷买包茶叶润润嗓子。您看小的身强力壮,挑水绝对有力气!”

赵四爷捏着铜子儿在手里掂了掂,铜子儿碰撞的声音让他眼睛亮了亮。那双斗鸡眼斜成了八字,琢磨了半天,才含糊地说:“明早卯时,后门报到。干一晚两块大洋,要是干不了,趁早滚蛋 —— 别到时候哭着喊着要回家!”

我千恩万谢,腰弯得跟虾米似的,头都快碰到地上了。等赵四爷走远,我才直起腰,拍了拍兜里的铜子儿碎屑,心里乐开了花:两块大洋买张进大帅府 “踩盘子” 的门票,值了!这一趟,没白来。

次日天还没亮,鸡刚叫头遍,天边只有一丝鱼肚白,我就背着个空水桶溜到了徐府后门。那后门是扇铁皮门,边缘生着锈,门上挂着个铁锁,锁孔里塞着点棉花 —— 想来是怕进灰。灰砖门洞上方挂着一盏汽灯,玻璃罩上沾着油污,火苗被风吹得忽长忽短,像吊死鬼吐出来的舌头,忽明忽暗地照着门洞,把地上的石子都照得忽黑忽白。

赵四爷披着件军大衣出来,大衣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绸子衬衫,脸上还带着宿醉的红,眼睛肿得像核桃。他从兜里摸出一块木质腰牌,“啪” 地扔在我面前的地上:“丑话说在前头,府内分三进,外院、正院、上房,越往里走越要命。你挑水只准到前院的井口,敢多走一步,军法伺候 —— 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赶紧弯腰捡起腰牌,木头冰凉,上面刻着个 “水” 字,边缘打磨得光滑。我双手捧着腰牌,笑得一脸憨厚,露出两排整齐的牙:“爷放心,小的眼里只有水桶,没有腿,绝不多走一步。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挑水,我绝不碰别的!”

进府的第一道关卡就是搜身。俩马弁从门后走出来,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带着疤,眼神像刀子似的。他们把我按在墙上,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 从头发缝摸到鞋底,连耳朵眼里都用手指探了探,鞋垫也抽出来抖了抖,生怕我藏了什么凶器。我站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暗暗庆幸:钢钩、迷香、细铁丝那些东西全藏在麻六家的地窖里,今天我只带了一双眼睛,一颗记事儿的脑子,就是来摸清府里地形的。

搜完身,他们从门后拿出一套土布褂子、一双草鞋。褂子是灰色的,布料粗糙得能磨破皮肤,草鞋是新编的,草绳还带着潮气。其中一个马弁蹲下来,用麻绳把我的裤脚扎紧了,勒得腿有点痒,他说:“扎紧点,防止你夹带赃物 —— 府里的一针一线都不能带出去!” 我点头应着,换好行头,提起水桶 —— 桶是铁皮的,边缘有点卷边,提手处磨得发亮。至此,我正式成了 “大帅府临时挑水工”,日薪两块大洋,顶头上司就是赵四爷。

井在前院的西南角,周围用青石砌成井台,石面上被水桶磨出了一道道凹槽,深的能放进指甲。辘轳立在井台边,木头已经发黑,缠着的铁链子比胳膊还粗,黑沉沉的透着股劲儿,每一节链环上都生着点锈,却被磨得发亮。我握住辘轳把手,那把手被无数人握过,磨得光滑温润。摇起来时,“吱呀 —— 吱呀 ——” 的声响在清晨安静的府院里回荡,像给这偌大的宅院上弦,又像老人在低声叹气。

第一桶水打上来,水桶晃悠着,溅出的水珠落在井台上,瞬间就被吸干了。我不急着往水缸里倒,故意把水桶放在地上,揉了揉胳膊,借着歇气儿的功夫,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四周。东西厢房的门开着,里面住着卫兵,枪架得整整齐齐,一排排的靠在墙上,枪托朝下,枪口朝上,看着就吓人 —— 连阳光照在枪身上,都透着股冷意。

正北方向有个月洞门,门楣上爬着些牵牛花,紫色的花瓣还带着露水。那是通内院的路,门口站着双岗,两个卫兵背着手,腰杆挺得笔直,刺刀交叉成 “x” 形,在晨光下闪着寒光,刺得人眼睛疼。我把地形在心里默记下来,又用桶沿当笔,在井台的青苔上轻轻划着隐形图 —— 横线代表游廊,竖线代表夹道,交叉点就是哨位。划完赶紧用脚一抹,青苔又恢复了原样,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神不知鬼不觉。

挑水要挑满十缸,一缸得装十桶,合计一百桶。我干得飞快,扁担压在肩膀上,一开始还没觉得疼,挑到第三十桶时,肩膀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像着了火似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渗进衣领里,蜇得皮肤发痒。可我咬牙硬扛着不歇,每多挑一桶,就能多观察一点地形 —— 这疼,值了。

赵四爷靠在廊下晒太阳,手里盘着一对核桃,核桃是老物件,包浆厚重,“咔啦 —— 咔啦 ——” 的声响在安静的院里格外清晰,像是在给我这个 “小偷” 计时,又像是在提醒我:别耍花样。每挑满一缸,我就得跑过去汇报一次,弯腰说:“四爷,一缸满了。” 借机往前蹭几步 —— 从井台到月洞门,每次蹭一点,挑到第五缸时,我已经蹭到了月洞门附近。

隐约听见里头的留声机正放着《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 的唱腔飘出来,咿咿呀呀的,带着点慵懒的骚气,听得人心痒。我抬头一瞥,看见门额上悬着一块 “威震华夏” 的金匾,匾额是紫檀木的,金字鎏了层金粉,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落款正是徐世昌。我眯着眼,把 “威” 字拆成了 “成” 与 “女”,心里暗暗呸了一声:今日你在府里听戏享福,明日我就来取你宝贝 —— 今日成你,明日就成我。

中午,厨房的帮工推着小推车过来,给我送来了两个窝头、一碗白菜汤。窝头是玉米面做的,硬得能硌牙,白菜汤里飘着几片白菜叶,油星子都没几滴。我蹲在灶门口狼吞虎咽地吃着,嘴巴里塞满了窝头,却把耳朵竖得比灶王爷还高 —— 灶房是府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大师傅们见多识广,总能聊出点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