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密室,那经由王总管小心打理却依旧难掩陈旧的气息,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方才王宫暖阁中那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灵台交锋,那帝王痴妄崩塌时的剧烈情绪波动,如同被厚重的石门隔绝在外,只余下此地经年累月的沉默与清凉。
孙悟空反手关上石门,那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空间内回荡,旋即被更大的寂静吞没。他不再压抑,周身那因强忍怒意而绷紧的肌肉微微放松,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那是昨夜旧伤因情绪激动而隐隐牵动的迹象。他走到石榻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就着通风口投下的光柱,抬起右手,看着指尖那缕暗金之力如活物般流转,眼神锐利而冰冷。
“默哥,既已撕破脸,还等什么?那劳什子玉面狐狸定然还在獬豸洞等着看笑话,俺们这就杀将过去,端了它的窝!”他声音沙哑,战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鼓荡。方才在宫中,陈默以言语破妄,他则以神念冲击强行撕碎国王幻梦,虽未动用武力,消耗与激荡却是不小。
陈默却已在那张简陋的石凳上安然坐下,姿态甚至比离去前更加松弛。他提起王总管早已备好、此刻尚温的陶壶,斟了两杯清水,将其中一杯推向悟空那边。
“杀过去,然后呢?”陈默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如昨夜那般,再中一次调虎离山?或是闯入那必然已是龙潭虎穴的獬豸洞,与那藏头露尾、擅长幻术的妖孽,在其主场一决生死?”
他端起自己那杯水,并未喝,只是看着水中倒映的、自通风口落下的微光,轻轻晃动:“悟空,你如今之力,比之全盛时期,恢复几成?”
孙悟空闻言,气息一滞,右手指尖那缕跃动的混沌之力都微微黯淡了几分。他咬了咬牙,闷声道:“…不足一成…但揍那藏头露尾的骚狐狸,够用了!”
“若那洞中,不止一只‘狐狸’呢?”陈默抬眼,目光清冽如刀,“若那并非其真身,只是又一个幻影傀儡?若其背后,还有太初黑手暗中布置?你我这般状态前去,是降妖,还是送死?”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冷水浇在滚油上,嗤嗤作响,暂时压下了悟空的躁动。他并非无脑莽夫,只是骄傲受挫,急于雪耻。陈默所言,句句戳中要害。他回想起昨夜那妖邪偷袭时诡异莫测的手段,以及那丝难以捕捉的太初气息,金色眼眸中的赤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凝的警惕。
他重重坐在榻上,拿起那杯水,仰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清水,而是不得不咽下的憋闷:“那你说如何?难道就干等着?等它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等?”陈默微微摇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非是等。是‘谋’。”
他放下水杯,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缓缓划过:“彼辈以幻术见长,擅窥人心,布局精巧。与之相斗,力强者或可一力降十会,然你我此时,力未逮也。当以智取,以巧破。”
“如何智取?”悟空倾身,眼中金光闪动。
“其一,知己知彼。”陈默道,“昨夜交手,虽短暂,已窥其力带狐媚,性属阴寒,更兼太初邪异。其能远距入梦,操控傀儡,甚至窥得我等藏身之处发动偷袭,必有依仗。或是特定法器,或是利用了某种我等未知的媒介…譬如,陛下梦中残留的气息,或是…那獬豸洞中尚未消散的、与你我相关的战斗痕迹?”
悟空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那破洞成了它的‘眼睛’?”
“不无可能。”陈默颔首,“故其二,需‘蔽其目,乱其耳’。”他目光转向密室角落那几簇愈发青翠的苔藓,“彼既借力于阴邪晦暗,我便反其道而行之。”
他让王总管送来朱砂、黄纸、以及几味特定的药材——并非珍贵灵物,而是诸如艾草、菖蒲、硫磺等至阳至刚、辟邪除秽之物。
接下来的半日,密室之内出奇地“热闹”起来。
陈默并未调息恢复,而是以指代笔,饱蘸朱砂,在那粗糙的黄纸上,绘制下一道道繁复而古拙的符文。他绘制得极慢,每一笔都凝聚着心神与微弱的琉璃佛力,笔走龙蛇间,竟隐隐有温煦阳和之气弥漫开来,将室内残存的最后一丝阴冷驱散殆尽。
孙悟空在一旁看着,起初不解,渐渐看出门道。那些符文并非用于攻击,也非强大防护,而更像是一种“屏蔽”与“净化”。他忍不住道:“这东西…能挡住那妖孽的窥探?”
“单一符箓,自然不能。”陈默笔下不停,声音平稳,“然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以此地为核心,布下一座‘净光辟邪阵’,虽无法抵挡强攻,却能极大干扰一切阴邪窥探之术,使其如盲人摸象,难辨虚实。彼既失了‘眼睛’,便不知我等虚实,不知我等动向。”
绘制完符箓,他又将那些药材按特定比例捣碎混合,以清水调和,并非内服,而是让悟空以混沌之力将其小心炼化,化作一种极细的、散发着浓烈阳刚气息的药粉。
“此粉撒于周身,可暂时遮蔽自身气息,混淆感知。”陈默解释道,“尤其可针对那狐媚妖气,令其幻术难以精准锁定。”
悟空依言而行,他对力量的控制已精细许多,很快便将药粉炼好,小心收起。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陈默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却越发清明锐利。
“其三,”他缓缓道,“便是‘攻其必救’。”
“那妖孽处心积虑,欲借国王执念将邪根植入宫闱,其志非小。如今计划被你我破坏,它绝不会善罢甘休。然其本体藏于獬豸洞,依托地利,我等不宜强攻。但若…有其不得不现身的理由呢?”
悟空金色眼眸一亮:“比如?”
“比如,我等放出风声,言已寻得克制其幻术之本源至宝,将于某处‘净化’獬豸洞残留邪气,断其根基…”陈默语气平淡,却如同在布下一着无形的棋,“其依仗幻术与窥探,最忌惮者,便是失去此等优势。闻得此讯,即便疑是陷阱,也必会前来探查,甚至出手阻止。”
“此乃阳谋。”悟空舔了舔獠牙,露出嗜血的笑容,“逼它出来!”
“然地点,不可在獬豸洞,亦不可在都城。”陈默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点,“需择一处…阳气初生,地脉平缓,既可稍稍压制其阴邪之力,又不易布置强大陷阱之处。”
他闭上眼,心神似乎与整个朱紫国的地脉微微相连,片刻后睁开:“城东三十里,有一处‘朝阳谷’,地势开阔,日出之光最先照耀,正合我用。”
计划初定,密室内的气氛陡然变得不同。之前的躁动与压抑被一种沉静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所取代。如同弓弦缓缓拉满,箭头直至目标,只待那松手的一瞬。
孙悟空不再多言,盘膝坐下,开始全力调息,将那缕混沌之力运转到极致,务求在行动前将状态调整至最佳。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真正的硬仗,丝毫大意不得。
陈默则取出那幅得自碧波潭底、已然力量耗尽的正气歌残卷,默默抚过其上模糊的字迹,眼中闪过深邃的光芒。
夜渐深,王总管悄悄送来食物与清水,见二人皆是沉默调息、蓄势待发的模样,不敢多问,放下东西便恭敬退去。
通风口再无光线投入,只有清冷的月光偶尔洒落。
密室之内,一者周身暗金气息沉凝如渊,一者琉璃心灯光芒温润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