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原油。路明非悬浮其中,感觉不到四肢,感觉不到心跳,只有一些断续的脉冲证明着意识的微光尚未完全熄灭。两股庞大的力量在他存在的核心处撕扯——一股是冰冷的、要将万物归于死寂的虚无,另一股是灼热的、带着硫磺与诅咒气息的黑血。他被夹在中间,像一块被投入熔炉又瞬间浸入液氮的废铁,在极热与极寒的交替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一些记忆的碎片像被撕碎的照片,在黑暗的涡流中翻涌。
最先清晰起来的,是放映厅里那场无疾而终的告白。空气里是灰尘和廉价香水混合的味道,陈雯雯站在光里,像一朵遥不可及的水仙,而他自己,是那个手里攥着蒲公英、浑身湿透、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i”。那种熟悉的、细密的尴尬和卑微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缠了上来。这是他生命的底色,是他一切怯懦与退缩的源头。
紧接着,画面猛地切换。
一双穿着高跟玛丽珍的脚,蛮横地踩碎了放映厅外积水倒映的灯光,水花四溅。视线向上,是那头火焰般灼目的红发,几乎要烧穿这沉重的黑暗。诺诺的脸在模糊的光影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锋利,她向他伸出手,动作干脆得像劈开舞台幕布的刀。
“师姐……”意识里泛起一丝微澜。是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仰视和自惭形秽的复杂情绪。她是他的“救世主”,在他最狼狈的时刻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泥潭里捞了出来,给了他卡塞尔这张看似光鲜的门票,却也让他更深地意识到了自己与那个耀眼世界的格格不入。这份记忆带着强烈的、不容置疑的闯入感,像一道强光,刺目而疏离。
强光过后,是更深的阴影。
一个沉默的身影骑着破旧的摩托车,在无尽的雨夜中载着他狂奔。楚子航的背影像一块冰冷的礁石,沉默地对抗着身后整个世界的风雨。没有言语,只有引擎的咆哮和雨水砸在头盔上的噼啪声。这份记忆带着硝烟、机油和血的味道,是无数次并肩作战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信任。他知道,只要这个背影还在前方,他就可以咬着牙跟上去,哪怕前方是地狱。这是一种同类之间的确认,无声,却沉重。
还有那个总是穿着昂贵西装、笑容灿烂得像杂志封面的家伙——恺撒·加图索。他的存在本身就像太阳,耀眼、自信、拥有路明非渴望却永远无法企及的一切。他对恺撒的感情更复杂,有面对情敌(或许连情敌都算不上)的微妙酸涩,有对其强大和领袖气质的隐隐佩服,也有面对那种天生贵族时的、根深蒂固的自卑。
这些面孔,这些感觉,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混乱的意识中旋转。它们构成了“路明非”这个存在的拼图:卑微的暗恋者,被拯救的废柴,可以信赖的队友,仰望精英的普通人。
然而,就在这些纷乱的影像和情绪几乎要将他那点微弱的意识火花彻底搅散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暖意,像深埋在地壳下的岩浆,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出来。
它和诺诺那种拯救式的闯入不同,和楚子航那种沉默的守护也不同,甚至和任何人的感觉都不同。
那是一种……很安静的暖意。
它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存在感”。它让他想起某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空气里有青草和阳光的味道,他好像和什么人并排坐着,看着远处的鸽子起落,手里捧着什么甜腻的东西,心里没有任何宏大的目标,也没有任何沉重的负担,只是单纯地、近乎空白地……感受着那一刻的平静和满足。
还有一种感觉,是深海之下的绝对黑暗和寂静中,身边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平稳的呼吸。不是拯救,不是依靠,而是……陪伴。是在整个世界都抛弃你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却坚定地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