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糊窗的破报纸,在泥地上切出几道锐利的光痕。
顾婉茹在周瑾瑜推门瞬间惊醒,手下意识摸向枕边——空的。这才想起昨夜连配枪都已上交。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蜷缩在粗布被褥里,看着那个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
“起来。”
周瑾瑜将一个小布袋和油纸包放在瘸腿桌上。窝窝头的粗粝质感硌手,咸菜疙瘩散发着一股霉味。顾婉茹沉默地接过,小口啃咬。玉米面的粗糙刮过喉咙,她强迫自己吞咽。
这是生存。
餐毕,周瑾瑜铺开草纸,铅笔在粗糙纸面上划过沙沙声响。
“林秀云。”他开口,声音像淬过冰,“河北沧州人,民国三年生。父亲林满仓,去年死于饥荒;母亲张氏,改嫁后音信全无。”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进顾婉茹脑海。
“你我经西大街杂货铺王婶说合,去年腊月成婚。王婶丈夫姓赵,在码头做搬运工,有个儿子在奉天当兵。”
细节像蛛网般蔓延开来。亲戚邻里,婚丧嫁娶,甚至左邻右舍的狗叫什么名字。
“复述。”
顾婉茹刚开口就卡住了。“我……我叫林秀云,沧州人……”
“眼神飘了。”周瑾瑜的铅笔尖重重点在草纸上,“再说。”
“我和瑾瑜是经王婶……”
“语气不对。不是背书,是过日子。”
第三次,她说到“成婚”时脸颊发烫。
“停。”周瑾瑜抬起眼,“林秀云逃荒来到哈尔滨,能找到个警察厅工作的丈夫是走了大运。她该庆幸,不该害羞。”
顾婉茹攥紧粗布衣角,指甲陷进掌心。
第四次,第五次……晨光在移动,墙上光斑从一道变成三道。她汗湿的鬓发贴在额角,喉咙干哑。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些琐碎细节压垮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周瑾瑜怎么会对虚构身份熟悉到这种程度?连邻居家的猫生了几只崽都清清楚楚?
“周……瑾瑜,”她迟疑着开口,“‘老枪’他以前……”
铅笔尖猛地折断。
周瑾瑜抬起头,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出实质般的厉色。顾婉茹甚至能看见他瞳孔骤缩的瞬间。
“忘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像刀片刮过铁皮,“忘记你听过的一切。在这里,过去不存在。”
空气骤然紧绷。顾婉茹看见他握笔的手指关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该问的别问。”他每个字都砸在地上,“这是铁律。”
沉默像实质般压在两人之间。只有窗外渐起的市井声,提醒着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顾婉茹看着这个男人。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特工,更像一头被触碰到旧伤的困兽。
她终于明白,“老枪”不是禁忌,是尚未结痂的伤口。
周瑾瑜突然起身,从行囊里取出一把崭新的勃朗宁放在桌上。
“你的配枪。”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平直,“下午我回警察厅点卯。你留在这里,把身份细节刻进骨头里。”
他走到门边,停顿片刻。
“若有人敲门,”他背对着她说,“从后窗走。巷子尽头有辆运泔水的车,每天未时经过。”
门合拢了。
顾婉茹拿起那把勃朗宁。金属的冰冷透过掌心直达心脏。
她展开被揉皱的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虚构的人生。而在所有字迹之上,是那个折断的铅笔尖,像一个小小的墓碑。
晨光正好,她在桌前端正坐姿,开始第七次复述:
“我叫林秀云,河北沧州人……”
这一次,她的眼神没有飘忽。
铸甲的过程,总是要先磨去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