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兖州。
曾经雄踞鲁地的兖州巨城,如今已是一副凄惨模样。原本青灰色的高大城墙,此刻布满了焦黑的火燎痕迹、深陷的凹坑以及纵横交错的裂痕,如同一位遍体鳞伤的巨人,在夏日的热风中沉默地喘息。城墙下,被汴军驱赶填壕的百姓尸体与双方战死士卒的遗骸混杂堆积,虽经简单清理,那冲天的血腥气和腐烂的恶臭依旧萦绕不散,引来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聒噪。
城内,景象更为凋敝。许多民房在汴军抛石机的轰击下化为瓦砾,断壁残垣间,偶尔可见未能及时清理的暗红色血迹。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步履匆匆,不敢在开阔处过多停留。仅存的约两万守军,分散在各处城墙和营房中,他们甲胄破损,兵刃卷刃,脸上写满了长期血战后的疲惫与惊惧。伤兵的呻吟声不时从临时征用的医棚中传出,更添几分绝望的气息。
节度使府邸,昔日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朱漆大门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刀劈斧凿痕迹,门前的石狮也缺了半个脑袋。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
朱宣坐在主位,原本富态的脸上如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也显得有些凌乱。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代表节度使权威的虎符,指尖冰凉。作为擅长治理地方的统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城内的状况——粮食库存尚能支撑三个月,但军心士气,如同即将燃尽的灯油,恐怕连一个月都难以维持了。尤其是之前被迫驱赶百姓出城,却反被朱温利用攻城,这一举措在幸存军民心中埋下的怨恨与恐惧的种子,正在阴暗处悄然发芽。
“是时候了。”朱宣的声音沙哑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朱温老贼,灭绝人性,驱民填壕!如今城外围得铁桶一般,强突是九死一生,但若坐以待毙,待军心彻底崩溃,便是十死无生之局!”他看向身旁的弟弟朱瑾。
朱瑾霍然起身,他身材魁梧,即使连日苦战,眉宇间的悍勇之气依旧不减。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低吼道:“大哥说的是!这兖州城已成绝地!与其窝窝囊囊死在这里,不如拼死一搏!钱公的信中早有安排,海路尚存一线生机!”
康怀英,这位以沉稳着称的将领,此刻目光坚定,接口道:“二位节帅,当断则断!我军虽疲,尚有两万可战之兵。末将建议,挑选绝对忠诚、悍不畏死的骁锐之士。人衔枚,马裹蹄,轻装简从,只带数日干粮和备用箭矢,或许能像一把尖刀,撕开朱温的包围网!”
谋士阎宝走到简陋的沙盘前,手指划过兖州以南的区域,冷静分析:“朱温必料我向西北(河东李克用)或西南(汴州方向,围魏救赵)突围。我军反其道而行,出北门然后向东!突破后,不与其主力纠缠,凭借骑兵速度,直插东部山区!泗水、平邑、费县一带,丘陵连绵,利于隐蔽行军,可有效摆脱汴军大队骑兵追击。最终目标,海州沿岸!靖江军的接应舰队,应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计划在密议中迅速完善。为确保万无一失,消息被严格控制在最高层将领之中。朱宣、朱瑾、贺瓌、李承嗣、康怀英、胡规、阎宝、史俨、刘康乂等人,开始秘密行动起来。
他们各自回到亲信部队中,以“执行九死一生的绝密任务,为大军寻求生机”为由,不动声色地筛选着最可靠的部下。李承嗣的沙陀兵毋庸置疑,他们本来就是南下作战的客军,现在中原无路可去,自然是跟着朱瑾等人南下,再就是朱瑾麾下的“燕子都”精锐,这些士卒大多是与朱瑾一同起兵的乡党子弟,忠诚度和战斗力都毋庸置疑。其次是各位将领的私兵部曲、家将亲兵,这些人荣辱与共,关系紧密。最后,再从普通部队中挑选那些作战勇猛、意志坚定且无家室拖累的老兵。
入选者被秘密告知,此行凶多吉少,但亦是唯一生路,不愿去者绝不勉强。最终,一支四千余人的骑兵被悄然集结起来,他们被安置在南门附近几处不起眼的营房和废弃民居中,与外界隔绝。所有的战马都被重新钉掌,检查鞍具,喂足精料。为了隐匿行踪,所有将领,包括朱宣朱瑾兄弟,都换上了普通骑兵校尉甚至队正的制式札甲和战袍,将代表身份的锦袍、印信、旗帜全部舍弃,混在队伍之中,仅以约定的暗号和眼神联络。
围城整整一个月后的那个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一层薄薄的晨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饱经战火的大地。连续月余的猛攻和转入围困后的相对平静,让许多汴军士卒产生了懈怠。除了哨塔上零星的火把和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庞大的汴军连营大多还沉浸在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