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橡木镇的清晨,是被铁锤敲击金属的单调轰鸣、劣质麦酒的酸腐气味以及各种口音的粗野叫骂声唤醒的。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矿场的泥沙与镇上居民的生活污秽,缓慢地流过镇子边缘,最终汇入远方更宽阔、也更危险的怒涛河支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粗粝、躁动却又充满顽强生命力的气息,与闪耀金币领曾经(哪怕是破败时)残留的那一丝贵族领地的秩序余晖截然不同。
在镇子边缘,那栋挂着“断剑与酒壶”歪扭招牌的石木结构旅馆二楼,一间狭小却异常干净的房间里,莱昂·阿波卡利斯从一场深沉却布满破碎光影与冰冷呓语的漫长昏睡中,艰难地挣脱出来。
首先恢复的是感知。一种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酸痛与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仿佛背负着山岳。紧随其后的是嗅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木材、廉价肥皂、某种刺鼻草药以及…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与铁锈味,钻入他的鼻腔。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带着陈旧水渍的天花板,一根粗大的原木横梁上挂着一盏早已熄灭的油灯。身下是坚硬的木板床,铺着的粗糙亚麻床单摩擦着他敏感的皮肤。阳光从一扇狭小的、糊着油腻兽皮的窗户缝隙中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
这里是…哪里?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面,在他试图回想时骤然开裂,带来一阵尖锐的头痛与心悸。最后的画面是冲天的白光、米娅决绝投入裂缝的背影、领地化为飞灰的绝望…以及无尽的黑暗。
“少爷!您醒了?!”一个充满惊喜与担忧的、沙哑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莱昂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守在床边的格温。她依旧穿着那身破损染血的皮甲,重剑倚在墙边,原本英气勃发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憔悴,碧色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但此刻却闪烁着如释重负的泪光。
“格…温…”莱昂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火烧般疼痛。
“水…少爷,喝水。”格温连忙端过一个粗糙的木碗,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微凉的清水一点点喂入他口中。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灼痛,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空虚与无力。他试图调动一丝魔力,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曾经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混沌魔力池仿佛彻底干涸,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额头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痛感,他下意识地抬手触摸,只碰到一道凹凸不平的、仿佛烧伤愈合后的疤痕——那是守望者纹章彻底沉寂后留下的最后痕迹。
破产…真正的、一无所有的破产。不仅是领地、财富,连力量…也失去了。
一股巨大的绝望与茫然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少爷,您别急,慢慢来。”格温看出了他的痛苦,连忙安慰道,“阿尔弗雷德爷爷去准备吃的了。我们…我们现在在黑橡木镇,暂时安全了。”
“黑橡木…镇?”莱昂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此地信息。
“是一个边境小镇,是…是一位好心的玛莎女士带我们来的。”格温简单解释道,省略了其中“高利贷”和“危险”的部分,“您伤得很重,需要静养。”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阿尔弗雷德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像是燕麦糊糊的食物走了进来。看到莱昂苏醒,老管家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激动得老手颤抖,差点打翻了碗。
“少爷!苍天有眼!您终于醒了!”阿尔弗雷德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哽咽,“老奴…老奴无能,让少爷受苦了…”看着莱昂苍白虚弱、眼神空洞的模样,老管家心如刀绞。
“阿尔…弗雷德…”莱昂看着老管家更加佝偻的身躯和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悲痛,心中更是酸楚难当。他想问领地,想问米娅,想问之后发生了什么,但话语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答案,他其实早已知道,只是不愿面对。
“先让少爷吃点东西。”格温接过那碗寡淡的燕麦糊,小心翼翼地喂给莱昂。
食物粗糙寡味,甚至带着些许霉味,但饥饿的本能还是让莱昂勉强吞咽了下去。每咽下一口,都像是在提醒他如今的处境。
简单的进食后,莱昂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点,但身体的虚弱和力量的空无感更加明显。他靠在床头,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最后落在格温和阿尔弗雷德身上。他们是他如今唯一的依靠,也是…他沉重的负担。
“我们…还有多少钱?”他沙哑地问出了这个残酷却现实的问题。
格温和阿尔弗雷德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窘迫与苦涩。
“少爷…”阿尔弗雷德艰难地开口,“我们…我们现在所有的钱…只够支付这房间三天的租金…和刚才那点燕麦…” 事实上,这三天的租金和食物,还是玛莎“预支”给他们的,利息照算。
莱昂闭上了眼睛,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老板娘玛莎那独具特色的、带着慵懒磁性的嗓音:“楼上的几位‘贵客’~醒了没?醒了就赶紧下来!老矮人那边催工了!欠了那么多债,还想躺到什么时候?工钱抵债,天经地义!”
“催工?什么工?”莱昂睁开眼,疑惑地看向两人。
格温脸色一黯,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只得将目前的处境、玛莎的“帮助”、以及为了治疗他的伤势而不得不答应老矮人布鲁姆的“燃铁秘法”治疗并打工抵债的事情,简单却沉重地告诉了莱昂。
“打铁…抵债…”莱昂听着这匪夷所思的安排,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阿波卡利斯家族的末代男爵,闪耀金币领的合法继承人(虽然领地没了),如今竟要在一个边境小镇的铁匠铺里,靠打铁来偿还高利贷和治疗费?这简直是…荒谬到极点的黑色笑话。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要拒绝。但看着格温担忧的眼神和阿尔弗雷德花白的头发,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身体和口袋,所有的硬气都化为了无力的苦涩。
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沉默良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带我…去吧。”
在格温和阿尔弗雷德的搀扶下,莱昂艰难地下了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当他踉跄地走下狭窄吱呀的木楼梯,出现在“断剑与酒壶”那喧闹油腻的酒馆大堂时,几道来自酒客的、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戏谑目光立刻落在了他身上。
“哟~小帅哥终于舍得下床了?这细皮嫩肉的,能抡得动锤子吗?”一个醉醺醺的佣兵吹了声口哨,引来一阵哄笑。
莱昂脸色苍白,咬紧牙关,低着头,在玛莎玩味的目光和众人的嘲笑中,被搀扶着走出了旅馆,走向旁边那条更窄、更脏乱的小巷。
小巷尽头,热浪与刺鼻的煤烟味扑面而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震耳欲聋。老矮人布鲁姆的铁匠铺与其说是铺子,不如说是一个依着山壁挖掘扩大、胡乱搭建了顶棚的洞穴。里面炉火熊熊,火星四溅,各种半成品的武器、盔甲、农具堆得到处都是,显得杂乱无章,却自有一种粗犷的力量感。
老矮人布鲁姆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与油光混合,虬结的肌肉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他正挥舞着一柄比他脑袋还大的沉重铁锤,狠狠砸砧上一块烧红的剑胚,每一次敲击都迸发出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火星。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吼道:“磨蹭什么?!老子这里不养闲人!那个病秧子小子过来!先给老子拉风箱!拉不满一千下今天别想吃饭!”
莱昂看着那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推动的、巨大的皮革风箱,又看了看自己颤抖无力的双手,脸色更加苍白。
“布鲁姆大师,少爷他刚醒,身体还很虚弱…”阿尔弗雷德连忙上前求情。
“虚弱?!”老矮人猛地停下锤子,扭过头,火焰般的胡子几乎要翘起来,铜铃大的眼睛瞪向莱昂,“虚弱就滚蛋!老子这里不是慈善堂!欠了债就得干活!拉不动风箱就去看炉子添煤!再不行就去给老子磨刀!总之别想白吃白住!”
莱昂被老矮人暴躁的气势吓得后退半步,但骨子里那点残存的骄傲被激发了上来。他推开格温搀扶的手,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走向那个巨大的风箱。
每走一步,都感觉双腿如同灌铅。握住那冰冷粗糙的风箱把手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让其晃动了一下。
“没吃饭吗?!用力!”老矮人的怒吼伴随着铁锤的轰鸣再次响起。
莱昂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双臂上,拼命地拉动、推回…再拉动…再推回…单调、沉重、机械重复。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鬓角滑落,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很快又在炉火的高温下烤干,留下白色的盐渍。手臂的肌肉如同撕裂般疼痛,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煤灰的味道。
耻辱、疲惫、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曾是贵族,是领主,哪怕再破落,也从未做过如此…卑微的体力活。周围灼热的空气、飞溅的火星、老矮人毫不留情的斥骂、甚至偶尔路过巷口的好奇与鄙夷目光…都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自尊心上。
格温在一旁看得心如刀割,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阿尔弗雷德用眼神制止了。老管家浑浊的眼中同样充满了心痛,但他知道,这是少爷必须经历的…重生之路。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莱昂感觉双臂即将断裂、意识都要模糊的时候——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再次响起。源点,依旧是他眉心那道疤痕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