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三年(1652年)正月,江西南昌府
凛冽的朔风卷过赣江,拍打着临时充作行宫的南昌宁王府。
昔日王侯的奢华雕梁,如今蒙上了一层仓皇南渡的尘埃。
乾运殿内,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绯红的官袍层层叠叠,汇聚成一片肃穆而压抑的浪潮,几乎要撑破这并不算宏阔的殿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内阁首辅李永茂苍老而沉稳的引领下,山呼声骤然爆发
这并非寻常的大朝会,这是一场在刀尖上喘息、于绝境中求生的王朝,所能聚集起的最后精华,一场史无前例的“行在盛典”。
武班最前,甲胄未卸、征尘未洗的晋王李定国,如山岳般矗立。
他面容沉毅,剑眉微蹙,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殿宇,投向那烽烟四起的北方。
身旁的蜀王刘文秀,神情略显复杂,既有重见天日的庆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武冈总兵杨武、大将窦名望、吴三省等一众浴血悍将
按刀肃立,铁血之气隐隐与文官的凝重分庭抗礼。
文班一侧,封疆大吏们屏息凝神
“绝代双谍”福建总督周亮工与湖广总督高文贵并肩而立,前者眼神锐利如鹰,后者则带着湖湘子弟特有的沉毅
江西总督陈荩,作为地主,脸上难掩疲惫与责任
浙江总督尹锡岳眉头深锁,忧心着海疆的波涛。
数日前才从诏狱中被“捞”起、匆匆起复的两广总督刘远生
官袍下的身形略显单薄,但眼神中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炽热与不甘。
中枢重臣的班列,更是洗牌后的新局
兵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钱澄之,虽年方四十出头,两鬓却已染尽风霜
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内群臣,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沧桑与决绝
吏部尚书兼大学士金维新,站在钱澄之身侧稍后,面皮白净,神色看似平静,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向晋王李定国的方向。
最引人注目的,是刚刚被从诏狱深处释放、拜为户部尚书的堵胤锡。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名臣,身形瘦削了许多
狱中的折磨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那份忧国忧民、刚直不阿的浩然之气,却丝毫未减。
他挺直脊梁,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沉静地望向御座。
礼部尚书丁继善、工部尚书王应龙、刑部尚书黎遂球、左都御史杨国庭等,各怀心思,肃然侍立。
殿内一角,翰林院侍讲易士佳微微颤抖的手紧握着象牙笏板,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激动与不安。
而参会的重臣,还有吏部左侍郎金简、右侍郎万翔,礼部侍郎程源、刑部侍郎鲁可藻、户部侍郎卢桂生、兵部侍郎赵台、工部侍郎万翱、通政使雷德复
光禄寺卿冷孟饪、大理寺卿任斗墟、太常寺卿蒋干昌、鸿胪寺卿程源、翰林院侍讲易士佳、国子监祭酒关捷先等人
殿内空气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弦。
自晋王李定国以雷霆之势击溃跋扈的秦王孙可望,护佑永明帝朱由榔北迁南昌,这风雨飘摇的南明朝廷,终于在赣鄱大地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然而,这喘息之地,亦是被强敌环伺的绝地囚笼——北面,八旗铁骑磨刀霍霍,控扼两京,虎视江南;
南面,国姓爷郑成功雄踞金厦,拥兵自重,形同割据;
东面,监国鲁王朱以海漂泊海上,态度暧昧不明;
西面,僭号称制的靖江王朱亨嘉,其势力如毒蛇般盘踞西南,更是心腹之患!
四十四万大军,听起来声势浩大,实则分散于漫长而脆弱的战线,疲于奔命,粮饷转运艰难,国库早已被连年战火榨得空空如也。
百废待兴,亦百患待除。每一个站在乾运殿中的人,都清晰地嗅到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王朝末世特有的腐朽与焦糊气息。
“诸卿平身。”
御座之上,传来永明帝朱由榔略显清越但努力维持着沉稳的声音。
这位年轻的帝王,经历了颠沛流离、权臣挟持,眉宇间刻下了超越年龄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身着略显宽大的龙袍,目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头,最终落在了文班前列那道身影上。
“臣,太子太师、文华殿大学士、兵部尚书钱澄之,有本启奏!”
钱澄之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朗,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微的嘈杂
他稳步出班,动作沉稳如山岳,自袖中取出一卷奏疏的动作,不疾不徐,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略作停顿,目光与御座上的朱由榔短暂交汇。
年轻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微微颔首
侍立御座旁、取代了昔日权宦庞天寿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坤,立刻躬着身子,小步快趋下阶。
他那身崭新的蟒袍在绯红浪潮中格外醒目,尖利的嗓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奉旨,宣大学士钱澄之本——”
王坤展开奏疏,尖细的声音刻意拖长,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臣澄之诚惶诚恐,顿首谨奏:天不假年、神州板荡!胡尘蔽日,清虏窃据我两京神器
祸起萧墙,靖贼僭号称制于西陲!赖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在天之灵庇佑
陛下承天景命,南狩江右,幸保东南四省一十八府膏腴之地,以为中兴之基。然……”
王坤的声音抑扬顿挫,将奏疏中描述的艰难时势一一念出:
“……连年兵燹,十室九空!仓廪府库,几无隔夜之粮
市井乡野,唯闻饿殍之泣!四十四万王师,转徙于锋镝之间,衣甲不全,粮秣不继,疲敝之态已现!
长此以往,民力竭而军心散,社稷危如累卵矣!”
当念至
“臣痛心疾首,夙夜忧叹,窃以为当此存亡续绝之秋,非有非常之策,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
故冒死进言,敢陈三策,伏惟陛下圣裁!”
时,殿内气氛已凝重到了极点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决定王朝命运的药方。
“首策,效法汉初文景之故事,罢不急之务,止无名之征,与民更始,休养生息,涵养元气,以固国本!”
王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
“然欲行休养,首当——罢兵!”
“罢兵?!”
“罢兵”二字,如同两颗烧红的铁球投入冰冷的油锅!
压抑的窃窃私语瞬间化为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与惊呼!
首辅李永茂,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他飞快地、近乎失礼地瞥了一眼钱澄之
然而,这位提出石破天惊之策的大学士,此刻竟如老僧入定,眼帘低垂,双手拢于袖中
对身边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置若罔闻,仿佛那关乎国运的奏疏与他毫无干系。
站在钱澄之侧后方的吏部尚书金维新,眼观鼻,鼻观心,面皮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