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朱允炆反驳,“私藏甲兵三百,已是谋逆大罪,岂能轻饶?儿臣是按国法办事!”
“国法?”朱元璋喘了口气,看向周德兴,“周德兴,你说说,私藏甲兵该当何罪?”
周德兴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按大明律,私藏甲兵三人以上者,斩。三百人……是株连九族的罪。”
“那湘王是自焚的,没株连九族,算不算按国法办事?”朱元璋又问。
周德兴噎了一下,低声道:“陛下,湘王毕竟是宗室,按律可以减罪……”
“减罪?”朱元璋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朕当年杀胡惟庸、蓝玉,何曾因为他们是功臣就减罪?可朱柏是宗室,就可以私藏甲兵?朱允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他是朱允熥的人,才故意小题大做?”
朱允炆心里一凉,忙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宗室更该守法,否则何以服众?”
“守法?”朱元璋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那你削周王、齐王的兵权,也是为了守法?朕看你是怕他们帮朱允熥,断了你的路吧!”
朱允熥趁机道:“父皇说得是!朱允炆就是怕宗室联合起来反对他,才先下手为强,逼死湘王叔,杀鸡儆猴!”
“你闭嘴!”朱允炆怒视着他,“明明是你先私藏甲兵,意图不轨!”
“够了!”朱元璋猛地一拍床沿,胸口剧烈起伏,“你们两个……就不能让朕清静几天吗?朱柏死了,你们满意了?他是朕的亲侄,跟着朕打了半辈子仗,最后落得个自焚的下场……你们的心,都是石头做的吗?”
殿内一片死寂,谁也不敢说话。诸王低着头,有的偷偷抹眼泪——湘王在宗室里人缘极好,他的死,确实让不少人寒了心。
过了好一会儿,朱元璋才缓过气来,对李太监道:“传旨,追封湘王朱柏为‘忠烈王’,以亲王礼厚葬。他府里的人,除了参与私藏甲兵的,其他人都放了,别再株连。”
“陛下圣明。”诸王连忙磕头。
朱元璋又看向朱允炆:“你削藩的事,暂停。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动任何一个藩王。”
朱允炆脸色发白,却只能应道:“儿臣遵旨。”
“还有你,朱允熥。”朱元璋的目光转向他,“私藏甲兵,虽说是旧部,但也犯了规矩。罚你禁足东宫三个月,好好反省反省,别总想着勾连宗室,搞小动作。”
朱允熥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愣了愣,才不甘地应道:“儿臣遵旨。”
“周德兴,”朱元璋最后看向老尚书,“你牵头,联合宗人府,查一查湘王私藏甲兵的事,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记住,要公正,别偏袒任何一方。”
周德兴忙道:“老臣遵旨。”
众人退出乾清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朱允炆走在前面,背影显得有些单薄。朱允熥跟在后面,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朱允炆逼死湘王,已经让宗室寒了心,就算父皇罚了他禁足,这步棋,他还是赢了。
诸王三三两两地散去,朱橚走在最后,看着朱允炆的背影,冷哼一声:“哼,真以为杀了湘王就能吓住我们?等着吧,这事儿没完。”
齐泰追上朱允炆,低声道:“殿下,刚才收到消息,沐春在云南有异动,好像在调集兵马。”
朱允炆脚步一顿,抬头看向西南方向,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沐春是朱允熥的人,他想动,就让他动。本王倒要看看,他敢不敢真的带兵来南京。”
而东宫方向,常茂正对着朱允熥道:“殿下,周德兴查案,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朱允熥冷笑:“周德兴是老狐狸,他知道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倒是朱允炆,逼死湘王,宗室已经对他离心离德,这时候要是再出点别的事……”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你去告诉徐辉祖,让他盯紧京营的粮草,别出什么岔子。”
夜色渐深,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却照不亮潜藏在暗处的暗流。湘王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湖面,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宗室对朱允炆的不满,武勋对削藩的抵触,还有朱允熥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都在这秋夜里,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周德兴回到府中,看着桌上那份湘王府的清单,长长地叹了口气。清单上的甲兵数目没错,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朱允熥要真藏兵,何必藏在湘王府这么扎眼的地方?周德兴捻着花白的胡须,指尖在“京营左卫印记”几个字上反复摩挲。梅殷送来的卷宗里附了甲胄残片的拓印,印记确实不假,可他记得去年朱允熥整训云南军时,京营左卫的甲胄制式刚换过,新印记比这拓印上的要多出一道云纹——那是他亲手在工部核定的样式,断不会错。
“老爷,宗人府的人来了,说想问问湘王灵柩入陵的时辰。”管家在门外禀报。
周德兴猛地回神,将清单塞进抽屉锁好:“告诉他们,按亲王礼制,三日后入陵,让钦天监选个吉时。”待管家退下,他又从暗格里翻出另一本账册,那是他私下让儿子周骥查的京营军备记录。去年冬月,京营左卫确实领过三百套甲胄,登记用途是“拨付云南卫”,可签收人一栏,赫然是个查无此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周德兴重重拍在桌上,指尖泛白。朱允熥根本没把甲胄送云南,而是借着拨付的名义留在了南京,再偷偷藏进湘王府——这哪里是藏兵,分明是设了个局,就等朱允炆来查。湘王性子烈,被人指着鼻子说谋逆,以他的脾气,宁死也不会受辱,自焚反倒成了朱允熥算准的结局。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周德兴背着手站了半晌,终究还是将账册锁回暗格。他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太祖爷还在时,常说“宗室斗,国本摇”,当时只当是老生常谈,如今才知其中分量。这潭水已经浑了,他这把老骨头,还是别往里蹚了。
三日后,湘王灵柩出殡。朱允炆一身素服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无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上青筋隐现。朱允熥紧随其后,腰间的素色玉带却系得一丝不苟,路过朱允炆身边时,低声道:“大哥,湘王叔在天有灵,定会谢你给他这份‘哀荣’。”
朱允炆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二弟还是操心自己的禁足吧,别等出了东宫,连陵门都进不来。”
送葬的宗室诸王窃窃私语,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朱桂故意落在后面,拉着朱橚道:“瞧见没?这哪是送葬,分明是比谁更像储君。”朱橚叹了口气:“别乱说,小心祸从口出。只是……湘王死得冤啊。”
队伍行至玄武湖畔,突然一阵风起,吹翻了灵柩上的招魂幡。幡角扫过朱允炆的脸颊,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却瞥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梅殷的副将,正往朱允熥那边递眼色。朱允炆的心猛地一沉,周德兴查案这几日,梅殷那边始终没动静,他原以为是老尚书压下了,现在看来,怕是梅殷也被朱允熥攥住了把柄。
灵柩入陵时,天空飘起细雨。朱允炆站在陵门外,看着雨水打湿的石碑,突然觉得这南京城像个巨大的囚笼,而他和朱允熥,不过是笼里斗得最凶的两只困兽。齐泰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递上一封密信:“殿下,沐春那边回信了,说云南土司蠢蠢欲动,他暂时抽不开身。”
朱允炆拆开信,墨迹被雨水洇开了几个字,隐约能看清“静待时机”。他冷笑一声,将信纸揉碎扔进雨里:“时机?再等下去,怕是连这陵门都要姓朱允熥了。”
“那……要不要让李景隆备兵?”齐泰压低声音。
“不必。”朱允炆望着雨幕中的南京城,“朱允熥想借宗室压我,我偏要让他看看,这天下,不止有宗室。”他转身往回走,素服下摆沾满泥点,“去告诉方孝孺,让他把那批江南士子的策论整理出来,明日早朝,本王要奏请开恩科。”
齐泰一愣:“恩科?这时候?”
“对,恩科。”朱允炆的声音在雨里透着股决绝,“宗室靠不住,武勋被他拉拢,那就换批人来。天下读书人多的是,总有人想往上走。”
雨越下越大,打在朱允熥的伞面上噼啪作响。常茂跟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朱允炆要开恩科,怕是想拉拢文臣。”
“让他拉。”朱允熥看着朱允炆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文臣?一群只会掉书袋的东西,能顶什么用?你去告诉徐辉祖,粮草该‘出点岔子’了。京营断了粮,看那些文臣还怎么帮他说话。”
常茂眼睛一亮:“殿下是说……”
“别真断了,”朱允熥打断他,“就说漕运遇了水患,晚到十日。这十日,足够让京营的兄弟们闹起来了。”他收起伞,任由雨水打在脸上,“朱允炆不是爱讲国法吗?我倒要看看,法大,还是军心大。”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冲刷着送葬队伍留下的泥痕。周德兴站在陵门内侧,看着两个孙辈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想起朱元璋说的话:“这江山,给谁都一样,就怕他们争得太狠,忘了脚下的土是用谁的血焐热的。”
他掏出那枚朱元璋赐的铜符,摩挲着上面的“忠”字,符面冰凉,像极了此刻的人心。远处的南京城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等着看这场争斗,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而他知道,无论谁赢,这宫里的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