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秋意带着刀割般的寒意,刮得东华门的旗幡猎猎作响。朱允炆站在文华殿的台阶上,手里捏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奏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奏报是长沙卫传来的,梅殷的字迹力透纸背:“湘王朱柏私藏朱允熥部曲三百人,兵器甲胄若干,搜出时正欲连夜送往云南。”
“殿下,”齐泰从殿内快步走出,低声道,“周德兴老尚书在殿内候着,说宗室诸王都在午门外跪着呢,求见陛下。”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将奏报塞进袖中。他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湘王朱柏是宗室里出了名的硬骨头,当年跟着朱元璋打陈友谅时断过一条腿,至今走路还瘸着,在诸王中极有威望。朱允熥敢把私兵藏在他府上,显然是算准了朝廷投鼠忌器。
“让他们等着。”朱允炆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周德兴,就说本王在查湘王私藏甲兵的实证,等查清楚了,自然会给宗室一个交代。”
齐泰迟疑道:“可诸王说……说您是借削藩之名,行诛戮宗室之实。湘王是太祖胞侄,您这么做,怕是会寒了宗室的心啊。”
“寒心?”朱允炆冷笑一声,转身往殿内走,“当年父皇打天下,宗室子弟流血牺牲时,怎么没人说寒心?如今朱允熥勾连诸王,私藏甲兵,是想重演‘靖难’的戏码吗?本王倒要看看,是他的刀快,还是国法快!”
殿内,周德兴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见朱允炆进来,忙迎上去:“皇长孙,你可算回来了!午门外跪着齐王、代王、岷王好几位,都说湘王是被冤枉的,求陛下彻查。老臣刚才去乾清宫问了,陛下还在歇着,李太监说……说陛下咳得厉害,怕是见不了人。”
朱允炆走到案前坐下,铺开一张长沙地图,指尖点在湘王府的位置:“周尚书,梅殷在湘王府搜出的甲胄,上面有‘京营左卫’的印记,这是朱允熥去年在云南整训时特批的样式,您总不会说这也是假的吧?”
周德兴的脸色沉了沉。他是开国老臣,看着朱柏长大,那孩子虽性子烈,却绝非谋逆之人。可京营甲胄的印记做不了假,朱允熥在云南扩兵的事,满朝文武也早有耳闻。
“可……可湘王毕竟是太祖亲侄,”周德兴叹了口气,“就算藏了私兵,也该先请陛下圣裁,您直接让梅殷围了湘王府,是不是太急了些?”
“急?”朱允炆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如刀,“等他把兵送到云南,朱允熥在那边拉起十万大军,到时候再急,还有用吗?周尚书,您是看着父皇打天下的人,该知道‘养痈为患’这四个字怎么写!”
正说着,黄子澄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殿下,长沙急报!湘王……湘王他自焚了!”
朱允炆的指尖猛地一顿,周德兴惊呼一声:“什么?!”
“梅殷说,”黄子澄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率人围了湘王府,本想劝湘王交出私兵,认罪伏法。可湘王把自己关在承运殿里,说‘吾乃太祖亲侄,岂能受腐儒折辱’,然后……然后就点燃了宫殿,连带着那三百私兵,全烧没了。”
殿内瞬间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着,像谁在哭。周德兴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几本《武经总要》哗啦落地。他看着朱允炆,嘴唇哆嗦着:“你……你这是把他逼死了啊!太祖要是知道了,饶不了你!”
朱允炆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滚烫的茶水泼在地图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本王是在按国法办事!他私藏甲兵,勾结朱允熥,本就是死罪!自焚是他畏罪,与本王何干?”
“与你何干?”殿外传来一声怒喝,朱榑带着几个宗室子弟闯了进来,他是朱元璋的第七子,性子最是暴躁,此刻红着眼眶,指着朱允炆的鼻子骂,“朱允炆你个白眼狼!湘王叔待你不薄,你为了削藩,竟逼得他自焚而死!今日你若不给宗室一个交代,我们就跪在乾清宫前,直到父皇醒来!”
“齐王殿下慎言!”齐泰上前拦阻,“皇长孙是按国法行事,湘王私藏甲兵有实证,并非诬陷。”
“实证?谁知道那甲兵是不是你们故意栽赃的!”代王朱桂跟着吼道,他常年镇守大同,身上带着边塞的风霜气,“朱允熥要藏私兵,藏哪儿不行,偏要藏在湘王府?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朱允炆冷冷地看着他们:“栽赃?梅殷的兵就在湘王府废墟里,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长沙查!看看那三百具焦尸里,有没有京营的旧部!”
这话一出,朱榑等人顿时语塞。他们虽不相信湘王会反,但朱允熥在京营安插亲信是公开的秘密,真要查,怕是能查出些蛛丝马迹。可湘王毕竟死了,死在朱允炆的逼迫下,这口气,宗室咽不下去。
“够了!”周德兴猛地喝止,他走到朱允炆面前,沉声道,“皇长孙,湘王已死,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稳住宗室,要是让诸王觉得你容不下宗室,到时候朱允熥再从中挑唆,局面就真的失控了。老臣建议,先请陛下下旨,追封湘王为‘忠烈王’,厚葬了事,再查私兵的事,缓缓图之。”
朱允炆皱眉:“厚葬?他私藏甲兵,形同谋逆,岂能追封?”
“殿下!”周德兴急得跺脚,“太祖最看重宗室情谊,您这么做,是在往陛下心上捅刀子啊!湘王无子,厚葬他,是给其他宗室看的,让他们知道您不是要赶尽杀绝!”
正争执间,李善长的儿子李祺匆匆进来,脸色苍白:“皇长孙,周尚书,不好了!朱允熥殿下带着常茂、徐辉祖,还有京营的兵,已经到午门了!说……说要为湘王讨个公道!”
朱允炆心头一沉。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朱允熥果然借题发挥了。
“他敢!”朱允炆抓起案上的玉佩,那是朱元璋赐的,见玉佩如见圣驾,“本王去会会他!”
午门外的广场上,气氛已经剑拔弩张。朱允熥一身戎装,站在金水桥边,身后是黑压压的京营士兵,甲胄在秋日下闪着冷光。常茂按剑而立,盯着跪在地上的宗室诸王,眼神里满是不屑。徐辉祖则相对沉稳,但握着枪杆的手也紧了紧。
“朱允炆,你终于肯出来了!”朱允熥见他走来,冷笑一声,“湘王是你逼死的,你还有脸躲在文华殿里?”
“二弟这话,未免太武断了。”朱允炆走到他对面,亮出手里的玉佩,“湘王私藏甲兵,证据确凿,自焚是畏罪,与本王何干?”
“证据?谁的证据?梅殷是你的人,他说有证据,就有证据?”朱允熥往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朱允炆身上,“我看你是怕湘王把你削藩的真正目的说出来,故意杀人灭口!”
“你胡说什么!”齐泰上前一步,挡在朱允炆身前,“削藩是为了国家安定,是陛下默许的,岂是你能污蔑的?”
“陛下默许?”朱允熥猛地提高声音,看向跪在地上的诸王,“各位王叔都听到了?他说削藩是陛下默许的!可陛下说过,宗室是国之藩篱,岂能随意削夺!朱允炆,你敢说你没有借削藩之名,排除异己?”
诸王纷纷抬头,看向朱允炆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怀疑。周王朱橚颤巍巍地开口:“皇长孙,湘王虽性子烈,但绝无反心。你……你还是请陛下出来,给宗室一个交代吧。”
“陛下龙体不适,岂能惊扰?”朱允炆沉声道,“此事本王会亲自向陛下禀明,诸位王叔不必担心。至于二弟,带着你的兵退下,这里是午门,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撒野?”常茂忍不住了,往前一步吼道,“湘王被你逼死,我们来讨个公道,怎么就是撒野?你要是不给个说法,今天这午门,我们就堵定了!”
“放肆!”朱允炆怒视着他,“常茂,你不过是个武将,也敢对本王如此说话?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治你的罪!”
“你治一个试试!”常茂梗着脖子,“我爹常遇春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想削藩,先问问我们武勋答不答应!”
“够了!”周德兴跑过来,挡在两人中间,“两位殿下都是太祖的孙儿,何必闹到这个地步?湘王已死,当务之急是商议后事,安抚宗室,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朱允熥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也没让士兵退下。朱允炆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他看向诸王:“各位王叔,湘王之事,本王定会彻查,给大家一个交代。但私藏甲兵是重罪,还请各位明辨是非,不要被人利用。”
“谁被利用了?”朱桂怒道,“湘王死得不明不白,你让我们怎么明辨是非?除非你现在就把梅殷叫来,当着大家的面对质!”
朱允炆心头一紧。梅殷此刻在长沙处理后事,怎么可能立刻叫来?这分明是刁难。
就在这时,乾清宫方向传来一阵骚动,李太监匆匆跑来,脸色慌张:“皇长孙殿下,二殿下,陛下……陛下醒了,说要见你们,还有……还有诸王。”
众人都是一愣,随即跟着李太监往乾清宫去。朱允炆走在后面,悄悄对齐泰使了个眼色,齐泰会意,放慢脚步,往宫门口去了——他得让人快马加鞭去长沙,让梅殷做好准备。
乾清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朱元璋躺在龙榻上,脸色蜡黄,呼吸急促。看见众人进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湘王……死了?”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目光扫过朱允炆和朱允熥,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朱允炆上前一步:“回父皇,湘王私藏甲兵,畏罪自焚。”
“畏罪自焚?”朱元璋冷笑一声,咳嗽了几声,“他朱柏是什么性子,朕比你们清楚!他是宁折不弯的脾气,要不是被人逼到绝路,怎么会走这条路?”
朱允熥立刻道:“父皇明鉴!儿臣早就说过,朱允炆削藩太急,已经逼得宗室人人自危。湘王叔不过是替儿臣藏了些旧部,就被他当成谋逆,这分明是冲着儿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