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寒意刺骨。保密局大楼在夜色中蛰伏,仅有的几扇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像巨兽困倦的眼睛。郑耀先站在办公室窗前,指尖的香烟即将燃尽,烟灰簌簌落下。顾知微那句“《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这绝非普通的诗句,它必然与“涅盘计划”的核心,乃至那份传说中的“核心特务培训名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毛人凤表面安抚,命他“休息”,实则外松内紧。郑耀先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办公室周围的监控力量有增无减,电话线路里偶尔传来的微弱杂音,也显示监听仍在持续。林寒“病愈”归来后,更加沉默寡言,但那透过金丝眼镜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穿透力。沈醉则活跃起来,总务处借着“整顿内部安全”的名头,频繁调动人员、清查物资,其手下更有意无意地打探郑耀先手下人员的动向。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郑耀先深知,必须在敌人完成合围之前,拿到那份关乎未来的名单。
转机出现在一次高层例会之后。毛人凤为展示“团结”,邀请几位核心处长至其官邸书房商讨“非常时期应变预案”。会议间隙,毛人凤被紧急电话叫走,书房内只剩下郑耀先与林寒。林寒低头专注地看着笔记本,郑耀先则状似无意地踱步至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前。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桌面——一份打开的文件映入眼帘,标题赫然是《“涅盘”计划骨干培训人员初审名册(绝密)》。心脏瞬间狂跳,但他面色如常,甚至自然地拿起桌角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内,他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强行记住了名单第一页上十几个名字、代号以及简要背景备注。这些名字,涉及军政、经济、文化多个领域,有些甚至是看似早已边缘化或立场中立的人物!
然而,这只是冰山一角。毛人凤很快返回,郑耀先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份惊鸿一瞥的名单碎片,价值巨大,却也带来了更深的焦虑。如何获取完整名单?毛人凤的书房防卫森严,常规手段根本无法潜入。而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即便拿到名单,在如今监控密布的情况下,如何将其安全送出南京?他之前考虑过的白若兰,因其并非组织成员,且身处上海,联系不便,风险不可控,已被他彻底排除在选项之外。这条路径,他不能冒险。
与此同时,刘铭章在电讯处的处境也愈发艰难。林寒回归后,加强了对所有外发信号的监控和审查,尤其是刘铭章经手的业务。那条由刘铭章掌控、与“掌柜”联系的秘密渠道,风险急剧升高。一次信号发射时的微小功率异常,虽被刘铭章以“设备老旧”搪塞过去,但也引起了林寒的注意。
“必须建立第二条相对安全的联络渠道,至少用于内部紧急沟通和情报暂存。”刘铭章在心底断言。这条渠道不能依赖已知节点,必须更加隐秘。
他想到了苏晓晚。她已调离电讯处,目前在资料室工作,目标较小,且因之前的种种,她对他抱有复杂的信任与同情。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位表姐在城南开着一家不大的绣庄,那里人员往来复杂,或可作为一个潜在的信息中转或物资藏匿点。
但这无疑是一步险棋,甚至是自私的。将苏晓晚卷入更深,严重违背了他保护她的初衷。每一次利用她那懵懂的情愫和善良,都让刘铭章内心备受煎熬。情义如同枷锁,束缚着他的脚步,但在眼下这无万全之策的绝境中,他似乎别无选择。
在一次“偶然”的走廊相遇中,刘铭章借着归还一本苏晓晚遗落在旧办公室的书籍的机会,将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看似是绣花图样的纸张夹在书中。图样上用极细的笔触,以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基于早期工作默契的标记,标注了几个点和线,暗示了时间和地点——次日傍晚,城南绣庄附近的小公园。
苏晓晚收到书和图样,初时疑惑,但仔细辨认后,明白了刘铭章的意图。她的心再次被揪紧,既害怕,又有一种被需要、被信任的悸动,以及一丝隐约的不安。上一次传递胶卷,尚可解释为帮助调查“不公”,但这一次,感觉更加隐秘,也更让她心慌。犹豫再三,那份潜藏的情愫和对刘铭章处境的担忧,最终让她决定再次赴约。
次日傍晚,暮色渐沉。城南小公园里游人稀少。苏晓晚穿着素色的旗袍,外面罩着薄呢大衣,坐在约定的长椅上,手中捏着手袋,指节微微发白。
刘铭章悄然出现,在她身边坐下,两人目光望着前方干涸的池塘,如同偶遇的陌生人。
“刘副处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晓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你让我做的那些…不只是为了查内部的问题,对不对?”
刘铭章沉默了片刻,远处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知道,模糊的利用已无法持续,面前的女子并非毫无知觉的木偶,她有自己的思考和恐惧。
“晓晚,”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不是吗?”苏晓晚转过头,眼中带着泪光和一丝倔强,“我看着你…看着你们…郑处长,还有你,好像都在被无形的网缠着。我害怕…但我更怕你…你们出事。告诉我,我到底在帮谁?在做些什么?”
公园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刘铭章内心天人交战。坦诚,可能将她彻底拖入深渊;继续欺骗,那情义的枷锁将更加沉重,且未必能长久。
“我不能告诉你全部,”他终于艰难地说道,选择了一种模糊的坦诚,“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和郑处长所做的,绝非为了个人私利,也绝非背叛这个国家的未来。我们对抗的,是隐藏在内部、企图在失败后继续破坏和平、残害百姓的黑暗力量。那份名单关乎很多人的生死,关乎未来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