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乾清宫的权臣后勤敕令
北京城的雪从寅时初便落得密,像揉碎的棉絮被北风卷着,铺天盖地压下来。到辰时,宫墙根的积雪已积了五寸厚,朱红的宫墙被裹上一层莹白,连檐角的走兽都成了毛茸茸的雪团。乾清宫的朱漆大门被北风灌得“吱呀”作响,雪粒子斜着撞在雕花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比殿内铜壶滴漏的“嗒嗒”声更碎,也更扰人心神。
王磊站在殿外的汉白玉廊下,玄色蜀锦蟒袍上落了层薄雪,领口绣的金线在雪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腰间悬着的辽国公印——这方四寸见方的青铜印,是三个月前崇祯在文华殿亲手颁授的,印身“镇北辽国公”五个篆字,已被他摩挲得发亮,可青铜的寒意总透过蟒袍的夹层渗进手心,像一块永远焐不热的冰。
他低头瞥了眼靴底沾着的积雪,靴尖碾过廊下的青砖,那些被雪水浸润的砖缝,突然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雪夜。那时他还叫张二狗,是辽东军镇里最底层的夜不收,揣着一把从蒙古骑兵尸体上摸来的锈迹斑斑的腰刀,缩在雪地里啃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巡逻的百户长踹了他一脚,粗哑的嗓音裹着风雪:“狗东西,还愣着?滚去前哨烧火,冻不死你!”他踉跄着跑到破败的哨棚,拢起一堆湿柴,看着火星子在寒风中明明灭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然后往上爬,再也不受这种窝囊气。
后来他跟着一位姓王的参将,从辽东的雪原打到山海关的城墙,从烧火的伙夫熬成贴身亲兵。那参将总说他“眼神毒,会算计,是块当兵的料”。松锦大战时,清军的箭雨袭来,参将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了三箭,临死前,枯瘦的手塞给他半块虎符,气若游丝:“拿着……去京城……找崇祯……说我王承裕……保你……”这些年,他靠着那半块虎符得了面圣的机会,又凭着在辽东练兵、修堡垒、截粮道的功劳,从把总一步步升到副将,再到如今手握三十万大军的粮道命脉,官至辽国公,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脚下踩的是尸山血海,眼前晃的是朝堂的明枪暗箭。
“辽国公,天儿冷,仔细冻着。”一个带着刻意热乎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王德化弓着腰走近,拂尘上的雪粒子簌簌落在地上,袍角扫过王磊的靴面,“陛下在暖阁候着您呢,刚还问起您到了没。”
王磊收回思绪,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银骨炭块在炭盆里噼啪炸开,火星子混着龙涎香的馥郁气味扑面而来,驱散了廊下的寒气。值殿的宫女们垂首敛目,手里捧着的茶盏轻得像没有分量,连杯盖碰撞的声响都压到最低——她们早习惯了这位辽国公的威势,他每次来,乾清宫的空气都像要凝固似的。
崇祯坐在暖阁中央的龙椅上,明黄色的龙袍上绣着五爪金龙,金线被炭火烘得发亮,翼善冠上那颗硕大的东珠,随着他低头摩挲军报的动作,在脸颊旁落下一串细碎的光斑。案头摊开的河南巡抚军报上,还沾着未干透的血渍,暗红色的印记晕染了“清军掠走辽东十个村子,妇孺皆被掳至关外,粮草尽失”这几行字,触目惊心。
“坐吧。”崇祯抬了抬下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连眼神都有些涣散。
王磊没有坐,反而从袖中抽出一卷桑皮纸,小心翼翼地铺在御案上。纸边泛着陈旧的暗黄色,是反复折叠过的痕迹,上面用朱砂标注的洛阳地形线,细得像他当年在特种部队画的战术路线图,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山丘都标得清清楚楚:“陛下,臣前几日亲自跑了趟河南、陕西的粮道,查勘了二十多处地方,最终选定洛阳城南三十里的荒滩,建后勤总枢再合适不过。那里背靠邙山,能挡北风,冬天粮垛不易受潮;南接洛水,运粮船能直接靠岸,省了陆路运输的损耗;再挖三丈深的壕沟,既能排水,又能防马匪和清军探子;粮垛的砖基要铺三层石灰,虫蛀、受潮、被盗这三件头疼事,全给您堵死。”
崇祯的目光落在“洛阳”二字上,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去年冬天,洪承畴的残部在辽东断了粮,饿死了近一半人,就是因为粮道被清军截断,援军的粮草送不进去。后来还是王磊在陕西建了粮台,从洛水运粮过去,才让那些饿得啃树皮的弟兄活了下来,甚至还反杀了清军一个前哨。可他更清楚,王磊的权力早已像野藤似的,缠上了大明的命脉——户部尚书周士朴是王磊三年前举荐的能吏,凡事都先问王磊的意思;兵部侍郎吴甡与他同出将门,私下称兄道弟;连东厂提督王之心都与他有旧,偶尔还会互通消息。昨夜他还收到锦衣卫的密报,说王磊在洛阳招了三百流民训练,美其名曰“护粮队”,可谁知道那是不是他私养的兵?
“建粮台,要多少砖?”崇祯的声音有些发闷,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龙椅的扶手,雕花的木头上已被他抠出一道浅痕。
“五十万块巩县青砖。”王磊的语气斩钉截铁,像在下达作战命令,“西安粮道现在有五千块备用砖,先顶着,能把地基铺起来。再调三千民夫、二十个经验丰富的工匠——臣算过工期,三个月就能建五十座粮台,每座粮台能存三千石粮食,总共一百万石。这些粮食,够山海关的三十万大军敞开吃三个月,再也不用怕清军断粮道。”
“巩县的砖,从河南运到洛阳,最快也要十日才到,这期间民夫从哪调?河南去年遭了灾,流民遍地,别出什么乱子。”崇祯攥紧了龙袍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就从河南、山西的流民里挑。”王磊从袖中又掏出一封盖着辽国公府朱印的手札,递到崇祯面前,“臣已经让人去各州县贴了告示,管饭管住,每日给两文钱,另外三餐管饱糙米,还能给家里带回去一些粮食。民夫的头目让李老栓管,他跟着臣三年了,在陕西粮台就负责过民夫调度,嘴严,办事牢靠,从没出过差错。”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臣还让田见秀盯着整个粮台建设,这小子是我从陕西带出来的,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精,账算得明明白白,绝不会出贪腐的事。”
崇祯盯着王磊的眼睛,那双眼深邃如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却让他觉得像在看一把出鞘的刀,锋芒毕露,却又收放自如。他想起上月在文华殿,王磊跪在阶下呈粮道图时,膝盖压着的青砖竟被他压出一个浅浅的印子——这人身子骨硬,性子更硬,一旦握住权力,就绝不会轻易放手。更让他不安的是,王磊总说“后勤是国本”,可国本岂能握在一个臣子手里?他瞥了眼案头那半块虎符,那是当年王承裕留给王磊的,后来他又赐了王磊完整的虎符,让他能调遣边关兵马,此刻那虎符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发麻。
“就按你说的办吧。”崇祯最终还是点了头,指尖重重敲在奏折上,发出“笃”的一声响,“但粮台的监工,得让户部派个老成持重的官员过去,也好帮着田见秀分担些,别让他一个人太累。”
王磊笑了,嘴角扯出一抹淡得像雪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陛下考虑得周全,臣没意见。不过田见秀做事仔细,定会把那位监工大人盯得连打盹都不敢,绝不让粮台出半点岔子。”
走出乾清宫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落下,很快就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王磊踩着雪往辽国公府走,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他抬头望了望天上铅灰色的云,心里跟明镜似的——崇祯的“答应”是妥协,也是试探,派户部官员监工,不过是想在他的后勤线上插一根钉子。可他早有准备,昨夜已经让暗卫往洛阳送了一批火药,藏在粮台的地基下,以备不时之需;今早又让商队往西安押了十万两银子,稳住那边的粮道。这些事,崇祯未必知道,但都在他的局里,一步都没乱。
路过御花园时,他停住脚步,望了望池中的冰面。冰面裂着蛛网状的纹路,几条锦鲤挤在冰缝里,尾巴无力地拍打着,溅起的碎冰落在冰面上,又很快被新雪覆盖。假山上的积雪被风吹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砖,砖缝里还凝着去年冬天的霜痕,像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他伸手摸了摸冰面,刺骨的寒气透过指尖直往骨头里钻——这冰面,像极了大明的江山,看着完整无缺,底下却全是裂痕,稍不留意就会崩塌。
“大人。”身后传来低低的脚步声,轻得像雪花落地。王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暗卫统领陈九。这小子原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三年前被他收服,成了最得力的耳目,做事干净利落,从不多问。
陈九快步走到他身边,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风雪吞没:“爷,户部尚书周延儒派了人往洛阳去,说是‘劳军’,给建粮台的民夫送冬衣。”
王磊的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周延儒是他的老对手,当年在辽东时就争过军功,后来在朝堂上更是处处针对他,现在又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后勤线上。“劳什么军?周延儒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说是天冷,怕民夫冻着,特意让府里的人赶制了棉服。”陈九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可奴才让人跟着查了查,那些箱子里的棉服薄得能透光,里面塞的全是碎絮,根本不顶用——他分明是想借着‘劳军’的由头,去洛阳探粮台的底细,说不定还想安插自己的人。”
王磊摸了摸怀里的辽国公印,指腹蹭过“镇北”二字,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告诉李老栓,把给民夫的棉服再加一层夹里,用江南运来的新棉花,务必让每个人都穿得暖和。再让暗卫盯着周延儒派去的人,他们敢碰粮台的一根草,就剁了喂狗,不用请示我。”
陈九应了声“是”,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爷,陛下那边……会不会察觉到咱们的动作?”
“陛下?”王磊轻笑一声,雪粒子落进他的领口,带来一阵寒意,“陛下现在在暖阁里数着军报上的血渍,想着怎么制衡我,怎么保住他的龙椅。可他忘了,这大明的粮道、税银、兵权,早就在我手里攥出了油,他就算想收,也收不回去了。”
他转身继续往辽国公府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了一半。路过府门前那对石狮子时,他驻足望了片刻——这对汉白玉狮子是三年前他亲手选的,左狮脚下踩着绣球,象征着权柄;右狮爪下按着小狮,代表着传承。可此刻看着它们被雪覆盖的模样,王磊突然觉得,这像极了他现在的处境:表面风光无限,手握重权,实则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回到府里的书房,王磊卸下蟒袍,只穿着玄色的便服坐在案前。案上摊着洛阳的舆图,他用朱砂笔在选定的荒滩位置画了个圈,旁边密密麻麻地批注着:“粮台三月内建成,六月前务必运粮满仓,洛水码头需扩建,增派五十艘运粮船。”又取出一封未写完的信,是给山海关的刘宗敏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道:“山海关的弟兄们,再忍忍。等冬衣送到,等粮台满了,咱们就杀清军个片甲不留,让他们知道,咱大明的兵,再也不会饿肚子打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院子都盖成了白色。王磊望着舆图上那个鲜红的圈,轻声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崇祯啊崇祯,这盘棋,你下得太累了,也该换个执子人了。”
第二节 洛阳城的后勤铁则
洛阳城南的荒滩,雪还没化透,踩上去软塌塌的,像踩在受潮的棉花上,脚下的冻土时不时会冒出几块尖锐的石子,硌得人脚疼。田见秀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根铁钎,用力往冻土里戳——冻土硬得像块花岗岩,铁钎尖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沫子,指尖冻得发僵,几乎握不住铁钎,却还是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了王磊手札上的小字:“每块砖的砖缝不得超过半指宽,石灰需掺三成糯米汁,排水沟要挖三丈深、两丈宽,确保雨天不积水。”
“田大人!田大人!您快过来看看吧!”工匠头李老栓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上的棉服沾着泥和雪,额头冒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凝成了冰碴子,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巩县的青砖倒是运到了,卸了整整二十车,可民夫们那边……闹起来了,说要加钱,不然就不干了!”
田见秀猛地站起身,铁钎“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皱着眉,眼里淬着冷光,想起王磊在西安驿馆对他说的话:“后勤说到底是‘人的事’,民夫不是拉磨的驴,不能光靠鞭子赶,得让他们觉得跟着你有奔头,有活路,他们才会真心实意地替你干活。”五年前,他还是个在陕西乡下教书的穷秀才,家乡遭了灾,一路乞讨到辽东,被王磊收留。那时他们在辽东的破庙里啃冻窝窝头,王磊指着墙上挂的地图说:“等咱有了权,要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上热饭,穿上暖衣,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挨饿受冻。”那时他觉得王磊是在说醉话,可跟着王磊这些年,看着陕西粮台建起来,看着流民有了饭吃,他渐渐觉得,王磊说的话,说不定真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