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高杰投诚(1 / 2)

第一节:徐州兵谏

徐州城。这座号称“五省通衢”的军事重镇,此刻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古老的城垣和鳞次栉比的瓦檐上,灼起一片晃眼的白光。空气粘稠而滚烫,裹挟着淮水带来的湿气、马粪的臊臭、以及军营里终日不散的汗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知了在道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那单调而焦躁的嘶鸣,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像锉刀一样,锉刮着人们本已紧绷的神经。

原两江总督行辕,如今的兴平伯、江北四镇之首高杰的帅府,更是笼罩在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与躁动之中。花厅内,四个角落摆放的青铜冰盆里,上好的运河冰砖已然化去大半,沁出的丝丝凉气杯水车薪,很快便被更浓重的、源自人心深处的燥热与焦虑吞噬殆尽。

兴平伯高杰袒胸露怀,只着一件暗紫色绣金蟒纹的箭袖袍,外罩的锁子甲半解着,露出毛茸茸的、淌着油汗的胸膛。他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躁雄狮,在铺着大幅《江淮舆地沙盘》的花梨木大案前来回踱步。镶了马刺的牛皮军靴沉重地踏在打磨光滑的金砖地上,发出“咔!咔!咔!”的刺耳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堂下诸将的心尖上。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豹眼圆睁,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不时抽搐一下。左手始终按在腰间那口镶嵌着宝石的波斯弯刀刀柄上,右手则死死攥着一份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边角卷曲的朝廷邸报。

“操他娘的!欺人太甚!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猛地,高杰停下脚步,爆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花厅内回荡。他狠狠地将那份邸报摔在沙盘上,砸得代表徐州城的木块一阵乱跳,“克扣粮饷半年!颗粒不见!却让老子去顶左良玉那龟孙的火力!还要老子交出淮盐税卡?我交他娘个腿!这是要把老子往死里逼!往绝路上赶!”

下首,他的妻弟、总兵李本深,以及心腹将领胡茂祯、李成栋等人,个个盔明甲亮,手按刀柄,面色凝重如水,眼神交换间,尽是愤懑、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堂外,隐隐传来亲兵队甲叶铿锵的巡逻脚步声和压低的口令声,整个帅府已如临大敌,进入最高戒备。

“伯爷息怒!”李本深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嗓音干涩,“朝廷…朝廷这分明是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啊!听闻史道邻(史可法)已密奏皇上,言我部…我部跋扈难制,非国家柱石,建议…建议削爵夺兵,调伯爷入京…荣养…”最后“荣养”二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入京?荣养?”高杰狞笑一声,露出一口被烟熏茶渍染得发黄的牙齿,森然道,“老子当年刀头舔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挣下这份家当,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凭什么他史可法一张嘴,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酸丁,就想收了老子的兵权?老子手里这几万条能打能杀的汉子,可不是吃素的!”

“可是伯爷…”胡茂祯忧心忡忡,脸上刀疤都拧在了一起,“北面,王磊的辽东军已控宣大,兵锋直指中原;西面,左良玉拥兵数十万,与我等素有旧怨,虎视眈眈;南面,朝廷…朝廷这般逼迫,粮饷断绝。咱们夹在中间,四面皆敌,这…这简直是十面埋伏,死地啊!”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硬抗,只有死路一条。

高杰脸色更加难看,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蟒袍。他何尝不知处境险恶?朝廷忌惮他流寇出身,一直欲除之而后快;左良玉与他争夺地盘,摩擦不断;而北面那个王磊,更是如日中天,深不可测,其麾下“双喜”情报司无孔不入的传闻,让他寝食难安。他原本想左右逢源,在夹缝中求存,如今却被朝廷这纸公文,逼到了悬崖边上。

就在这时,亲兵队长高猛(高杰族侄)急匆匆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禀伯爷!辕门外有一商贾求见,自称姓沈,从海上来,有…有辽东的紧俏干货,要献与伯爷。”

“商人?辽东?”高杰眉头猛地一拧,眼中瞬间闪过警惕、疑惑,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期盼,“让他滚!老子没心情做生意!什么狗屁干货!”

“伯爷…”高猛犹豫了一下,并未立即退下,反而从怀中小心翼翼捧出一物,举过头顶,“那人…那人让小的务必先将此物呈给伯爷过目。”

那是一枚寸许长的黄铜弹壳,打磨得锃亮,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弹壳底部,清晰地阴刻着一个狰狞咆哮的狼头徽记,狼眼处似乎用暗红朱砂点缀,透着一股嗜血的凶戾!

高杰瞳孔骤然收缩!狼头!王磊麾下最核心力量——“风雷骑”的标志!他麾下夜不收曾拼死带回过刻有同样徽记的箭簇和弹壳!他一把抓过那枚弹壳,冰凉的触感让他激灵一下,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金属下蕴含的磅礴毁灭力量。王磊的人?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他想干什么?是战?是和?是最后通牒?还是…

“带他进来!搜干净身!若有丝毫可疑,立斩!”高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挥退了左右将领,只留下李本深一人,手更加用力地按在了刀柄上,指节发白。

片刻后,一名身着苏绸长衫、作南方富商打扮的中年人被带了进来。此人面容普通,肤色微黑,像是常年在海上奔波,但一双眼睛却锐利沉稳,步履从容,面对满堂甲士和高杰逼人的气势,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洞察一切的从容。他拱手一礼,声音平和:“海外鄙人沈廷扬,见过兴平伯爷。”

“沈廷扬?”高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猛地想起,“你是那个…那个管海运槽粮的?给崇祯爷运粮的?”

“伯爷好记性。”沈廷扬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小人昔日确曾效力于朝廷槽运。然朝廷昏聩,奸佞当道,忠良蒙冤,槽政废弛,早已不堪驱使。小人如今在辽东督师府下,忝任海运督办一职。此次冒昧来访,非为商事,乃是受一位朋友所托,顺路给伯爷送两样小东西。”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狭长的紫檀木锦盒和一个用猩红火漆严密封着的信封。

高杰使了个眼色,李本深上前接过,先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用高丽贡纸精心绘制的《江淮水系及漕运枢纽详图》。图上,将他控制下的淮安、扬州、徐州等地的漕运码头、粮仓位置、守军布防、换防时辰、乃至各税卡每日的收益银钱数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细至毫厘!许多暗桩和秘密水道,甚至连他高杰自己都快忘了,竟也赫然在目!

高杰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再次从额头渗出。这图比他军中最机密的舆图还要详尽百倍!王磊的人对他地盘上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沈廷扬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又示意他看那封信。高杰手指微微颤抖地拆开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用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笔迹写着一行字:“公若愿弃暗投明,督师许公仍镇江淮,总督水陆师马,粮饷足额,共讨国贼。王磊。”

“王磊…”高杰捏着那页纸,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声音干涩嘶哑,“他…他想让老子投降?做他的麾下走狗?”

沈廷扬摇摇头,神色转为肃然:“伯爷此言差矣。非是投降,是弃暗投明,是拨乱反正之义举!当朝者,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督师王公,奉天靖难,礼贤下士,赏罚分明,志在澄清玉宇,重整山河,再兴华夏。伯爷乃当世豪杰,枭雄之资,岂可明珠暗投,为那般昏聩朝廷、朽烂官僚殉葬?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督师惜才,更念伯爷镇守江淮,屏护东南,使江南半壁暂得安宁,实有功于社稷黎民。若伯爷愿举义旗,则江淮水陆大军,仍由伯爷执掌,一兵一卒不夺!粮饷军械,由督师府直拨,按月足额供给,绝不拖欠分毫!届时,伯爷进可提兵北上,廓清寰宇,立不世之功;退可保境安民,称雄一方,成诸侯之业。岂不远胜于如今这般,困守徐州,腹背受敌,粮饷断绝,朝不保夕,受那帮窝囊废的腌臜气?”

高杰沉默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幅详尽的舆图和那页重逾千钧的短信,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天人交战。沈廷扬的话,句句如重锤,敲在他的痛处和野心上。朝廷的逼迫,左良玉的威胁,粮饷的匮乏,未来的渺茫…而王磊给出的条件,几乎是无法拒绝的:保留兵权、地盘,还有足额的粮饷!更重要的是,王磊的实力和手段,他是知道的,宣府整军,杀得人头滚滚;京营查账,勋贵阁老屁都不敢放一个;剿灭刘泽清,如雷霆扫穴!投靠他,似乎是一条更稳妥、更有前途的出路…

“他…王督师…此言当真?能保我部下前程?能保我妻儿老小平安富贵?”高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最后一丝挣扎和疑虑。

沈廷扬微微一笑,语气笃定:“督师一言九鼎,重信守诺,天下皆知。伯爷若仍有疑虑,可派一心腹重将,随小人秘密北上一趟,亲见督师,亦可观辽东军容,验我粮秣武库。如何?”

高杰猛地一拍沙盘边缘,震得图上旗帜乱颤,咬牙道:“好!老子就信他王磊一回!本深!你亲自跟沈先生走一趟!带上老子的亲笔信!亲眼去看看!他若真有诚意,老子便认他这个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