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姜镶反正(1 / 2)

第一节:大同惊变

大同镇总兵府邸,深夜。朔风卷着雪沫,敲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花厅内,炭火盆烧得极旺,上好的红罗炭透出暗红的光,却驱不散堂内那彻骨的、源自心底的寒意。山西总兵姜镶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独自坐在虎皮交椅上,身形隐在跳动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紫檀木扶手,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仿佛在为他纷乱的心绪打着节拍。他面前那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一左一右,摊着两份文书,如同两道催命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左手边,是一封盖着兵部鲜红大印、墨迹犹新的公文。措辞极其严厉,近乎呵斥,斥责他“剿匪不力,纵容流寇王刚、高有才部肆虐三晋,劫掠州县,荼毒生灵”,严令其即刻出师,“限期一月,务必荡平吕梁匪患”,否则“严惩不贷,决不姑息”!落款处,除了兵部那方象征着国家机器的朱印,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却让姜镶眼皮狂跳、心底发凉的私章小篆——当朝首辅陈演的心腹门生、手握官员考绩大权的兵部职方司郎中赵光抟的私印!姜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哪里是催他剿匪?吕梁山那几千饥民裹挟而成的乌合之众,何时需要他堂堂镇守大同的总兵官、麾下数万精锐边军亲自出马限期剿灭?这分明是逼迫,是站队!是朝中那些视王磊为洪水猛兽的阁老、部院大佬们,见他姜镶一直态度暧昧,试图用这纸公文逼他彻底表态,逼他自绝于正在势起、如日中天的王磊!若他从了,出兵剿了那伙实则多是活不下去的农民的所谓“流寇”,便是递上了投名状,彻底绑上了陈演他们的战车,与王磊决裂;若不从,这“剿匪不力”、“纵寇养奸”的罪名顷刻间就能坐实,丢官去职都是轻的,恐怕下一步就是锁拿进京,下诏狱论死了!

右手边,则是一封没有署名、字迹潦草急促,仿佛是在极度紧张慌乱中写就的密信。信是从宣府连夜送来的,送信人是他安插在宣府镇、经营多年的心腹家丁头目姜五,赶到总兵府时已是浑身浴血,肩胛上还嵌着半截断箭,只剩下一口气。信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字字如刀,扎得姜镶心惊肉跳:宣府总兵虎大威已彻底投靠王磊,宣府军正被辽东来的教官团日夜操练,换装犀利无比、无需火绳的新式燧发枪,军容士气焕然一新。更可怕的是,信中提及王磊似已洞悉大同镇虚实,其麾下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双喜”情报司简直无孔不入,活动频繁,甚至…甚至可能已掌握了他姜镶昔日为求自保、也为牟取暴利,与蒙古鞑靼部几个台吉私下互市、交易粮盐铁器的铁证!那心腹家丁姜五拼死带回的最后一句口信是:督师府已拟定一份秘密名单,欲借整饬边务之名,清查九边将领与蒙古诸部私通情弊,首当其冲,罪名最重者,便是他大同总兵姜镶!这消息,堪比一道直劈天灵盖的雷霆!

冷汗,无声地、一层层地浸透了姜镶的后背锦衣,冰凉的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前有朝廷逼迫站队,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后有王磊攥着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抄家灭族的致命把柄,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姜镶镇守大同多年,周旋于朝廷、蒙古诸部、乃至关外虎视眈眈的后金之间,自认精明世故,左右逢源,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王磊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宣府整军,杀得人头滚滚,襄城伯李国桢说砍就砍了!京营查账,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阁老,愣是没一个敢出声!那审计司的算盘珠子一响,简直比阎王爷的勾魂笔还要厉害!

“总戎…”老管家姜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厅门口,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昏花的老眼带着深深的忧虑,“门外…有客求见。自称…姓宋,从辽东来,持…持督师府的帖子。”他手中捧着一枚黝黑的铁木令牌,令牌上阴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正是王磊麾下核心人员才有的信物。

姜镶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辽东?姓宋?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宋献策!王磊麾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智计百出的军师!他来了?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他想干什么?

“请!快请!”姜镶几乎是弹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随即又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不!我亲自去迎!”

总兵府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篷马车如同幽灵般驶入,碾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车帘掀开,下来的正是宋献策。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手持一柄乌木骨羽扇,面容清瘦,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能轻易看透人心虚妄。

“宋先生…深夜莅临,寒舍蓬荜生辉,末将…”姜镶拱手,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宋献策微微一笑,羽扇轻摇,打断了他,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姜总戎不必多礼。献策此来,非为公事,亦非督师之命,只是受一位朋友所托,顺路给总戎送两样小东西。”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是顺路捎带一般,同时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两样物件,轻轻放在姜镶面前那张花梨木书案上,正好压在那两份催命文书之上。

第一件,是一份薄薄的、用猩红火漆严密封着的文书。封皮上空空如也,无一字标识,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神秘与沉重。

第二件,却是一枚沉甸甸的、黄铜精心打造的令牌。令牌造型古朴,并无繁琐纹饰,只在正面浮雕着一个龇牙咆哮、栩栩如生的狰狞狼头,狼眼处似乎镶嵌着暗红的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下方两个古篆大字:“风雷”。正是王磊麾下那支战力彪悍、名震边关、日行三百里的快速反应部队——“风雷骑”的调兵符信!

姜镶的目光一接触到那枚令牌,呼吸猛地一窒!风雷骑!由猛如虎那个杀神统领,如今正驻防在宣府西侧,距离大同不过一日疾驰的路程!这枚象征着绝对武力和雷霆打击的令牌此刻静静地躺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援助?是威慑?还是…最后通牒?

宋献策仿佛没有看到姜镶骤变的脸色,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重锤,精准地敲打在姜镶最脆弱的心防上:“督师日前与献策闲聊,言及姜总戎,曾叹曰:姜伯玉(姜镶字)是聪明人,可惜…身处漩涡,身不由己。朝廷近日或有公文,名为剿匪,实为催命;塞外旧事,或有人提及,名为稽查,实为构陷。然督师惜才,更念姜总戎镇守边关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可一概不论,概不追究。”他顿了顿,羽扇指向那枚“风雷”令牌,“此物,非为胁迫,实为臂助。总戎可凭此符,调风雷骑精锐一营,驻于大同城外三十里黑山堡,听候总戎…‘剿匪’调遣,以策万全。”最后,他目光落在那份火漆文书上,语气意味深长,“至于这份文书…乃那位朋友私下所赠,总戎看过之后,自行决断即可。献策话已带到,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竟毫不拖泥带水,微微一揖,转身便走,青袍飘动,身影迅速没入庭院深深的夜色雪幕之中,留下姜镶一人,对着那两样东西,心乱如麻,冷汗再次湿透重衣。

姜镶手指微微颤抖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拿起那封火漆信,用桌旁的银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印。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用工笔细墨绘制着一幅极其精细、标注密密麻麻的《雁门关防务详图》!关隘、敌楼、兵力部署、火器配置、暗道、粮仓、军械库、甚至各处哨卡换防的间隙…所有核心机密,标注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而在图纸最下方,有一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小字:“公若举义,此关即为晋见之礼。王磊。”

“噗通”一声,姜镶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回宽大的虎皮交椅中,脸色煞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内衫。可怕!太可怕了!王磊不仅知道他所有的把柄,连他自认为经营得铁桶一般、赖以自重的最大的筹码——雁门关的防务,都了如指掌!这根本不是选择,这是体面的最后通牒!是给他台阶下的最后通牒!要么,拿着这枚令牌,调动风雷骑,按照王磊的意思去“剿匪”,然后献关投诚;要么,就等着被朝廷问罪和被王磊清算,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一把抓起那枚冰冷的“风雷”令牌,黄铜那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混乱的思绪仿佛瞬间被这股寒意冻结、清晰起来。调动风雷骑“剿匪”?剿的是谁?他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封兵部来的催命公文,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侥幸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和决绝。

第二节:雁门举义

三日后,吕梁山下,寒风凛冽。姜镶亲率大同镇标营五千精锐,对外宣称“奉旨剿匪,荡平吕梁”。大军阵势倒也严整,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但细看之下,军中气氛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和压抑。各级军官面色凝重,眼神闪烁,底层士卒则多是茫然,只顾埋头赶路,队伍中少了往日出征时的喧嚣和躁动,多了几分沉闷的死寂。

大军于一处背风的山谷扎营。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姜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三名跟随他多年、绝对心腹的参将、游击。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总戎,探马反复确认,王刚、高有才部贼寇约三千人,多为裹挟的饥民和溃兵,装备粗劣,如今龟缩在前方二十里外的黑风寨中,据险而守。寨墙多是木石结构,并无砖石加固。是否…按常例,围困消耗,或寻机强攻?”资历最老的参将刘忠国抱拳沉声道,眉头紧锁,他隐约感觉到此次出兵不同寻常。

姜镶目光扫过帐外灰蒙蒙的天空,又仿佛能穿透营帐,瞥向遥远侧后方那座沉默的黑山堡——据报,猛如虎派来的那一营风雷骑就驻扎在那里,无声地施加着令人窒息的压力。他缓缓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围困?强攻?徒耗时日,伤亡必重。朝廷只给一月期限,我等不起。”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位心腹,“传令,将咱们带来的那些‘特殊家伙’,全部推到阵前待命。”

刘忠国一愣,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特殊家伙?”他们此行,为求速进,并未携带重型攻城器械,营中只有些寻常的云梯和撞木。

姜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弧度:“本总戎说的是…宋先生送来的那份‘厚礼’。”

命令悄然传下。士兵们从后营推出十辆用厚实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由健骡牵引的大车,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重的声响。油布掀开,露出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冲车或云梯,而是一架架造型奇特、闪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器械!有带着巨大皮囊和粗长铁管的怪异喷筒,有架设着巨大铁锅和复杂漏斗、管道系统的车辆,更有许多密封的、坛口糊着泥封的陶罐,隐隐散发出刺鼻的、令人不安的火油和硫磺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