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孙应元京营(1 / 2)

第一节:京营朽弊

北京城,德胜门内大校场。时值正午,日头却昏黄地悬在灰蒙蒙的天上,有气无力地照着场中稀稀拉拉、歪歪扭扭的队列。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碎草和马粪末,打着旋儿,扑在那些兵卒们褪色破旧、油垢发亮的号衣上,更添几分腌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烧刀子、汗臭和若有若无的霉味。

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理论上拱卫京师的精锐,此刻在场中站着的,粗粗看去竟不足万人。且多是老弱病残,面有菜色,畏畏缩缩。枪杆歪斜,刀鞘锈蚀,那几门摆在场边充门面的“大将军炮”,炮身竟能看到斑驳的锈迹和鸟粪,引火孔也被污泥堵死,也不知多少年未曾鸣响过了。几个兵油子缩在背风的墙角,袖着手,揣着几个骰子,低声赌着今日哪位大人物的轿子会先从校场外经过,输赢不过几文铜钱。

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腆着肚子,裹着件脏兮兮、胸前还沾着油渍的棉甲,正靠在点将台的栏杆上打盹,怀里还揣着个酒葫芦,发出轻微的鼾声。底下几个百户、总旗聚在一处,袖着手,嘀嘀咕咕,目光不时瞟向校场入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戒备和看热闹的戏谑。他们的铠甲明显比底下兵卒光鲜些,但也都陈旧不堪,护心镜磨得发暗,臂甲上的铆钉甚至有些松动。

“听说了么?辽东那个杀星…王疯子,要来了?”一个瘦高个百户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同僚,压低声音,嘴角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嘿,可不是!说是奉了皇命,要来整饬咱京营!”一个矮胖总旗嗤笑一声,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整饬?拿什么整饬?银子呢?粮呢?老子们都快喝西北风了!国库老鼠都快饿死了,他王磊能变出钱粮来?”

“呸!”另一个脸上带疤的老资格啐了一口,“一个边镇丘八,侥幸打了几场胜仗,杀良冒功也说不定,就敢来天子脚下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这京营里的水,深着呢!多少国公爷、侯爷、还有宫里的大珰们指着这吃饭?他动一个试试?怕不是明天就被人参上一本,滚回辽东吃风雪!”

“就是就是,”瘦高个附和道,“襄城伯(李国桢)那可是皇上跟前能说上话的人,还有提督太监张老爷…王磊敢乱来?再说了,咱们这些人,混口饭吃罢了,真较真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

正说着,校场入口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踏得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动,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悸,绝非京营士卒散漫的步履。那把总一个激灵从栏杆上弹起来,差点摔下去,手忙脚乱地扶正头盔,怀里的酒葫芦“啪”地掉在地上,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他脸色瞬间煞白。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兵率先涌入,约莫百人,人马皆肃穆无声,盔甲鲜明,暗沉的铁色在昏黄日光下泛着冷光,腰佩造型奇特的转轮短铳,背负着更长更粗粝的长杆火铳,眼神冷冽如刀,扫过场中混乱的景象,那股百战余生、凝练如铁的煞气瞬间压得场内的窃窃私语、骰子磕碰声戛然而止,连寒风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紧随其后,数十名青袍文吏捧着厚厚的账册、黄铜算盘和一种带着奇怪指针和刻度的黄铜仪器(比例尺和量角器),沉默而迅速地分散开来,无视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开始一丝不苟地勘测校场破损的围墙、坑洼的地面,记录营房倒塌的屋檐、朽坏的器械架,甚至有人拿出炭笔和厚纸,开始精准地给那些破旧的火炮、坍塌的箭楼绘图,笔下线条精准流畅。

最后,在数名盔甲精良、眼神锐利的将领簇拥下,王磊策马而入。他并未穿督师蟒袍,仍是一身略显陈旧的青袍,外罩半旧貂裘,面容平静,但目光如电,只是平静地扫过全场,那无形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威压便让刚才还嘀嘀咕咕的京营军官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缩起了脖子,不敢与之对视,连呼吸都放轻了。那几个赌钱的兵油子早已吓得把骰子踩进泥里,拼命想站直些。

王磊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打盹的把总身上,以及他脚下那滩正在渗入冻土的酒液。那把总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酒意早已化为冷汗浸透内衫。

“京营提督、襄城伯李国桢何在?”王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穿透了寒风。

一个穿着华丽山文甲、却掩不住臃肿肚腩的中年武将这才慌慌张张地从点将台后转出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拱手道:“不知督师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末将李国桢,参见督师!”他的甲胄擦得锃亮,但甲叶缝隙间可见污垢,行动间甲片碰撞,发出略显松垮的声响。

王磊并未下马,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锐利:“李提督,本督奉皇上密旨,整饬京营防务。请即刻集合三大营所有在册官兵,校场点验。一应账册、军械库、粮秣仓,即刻移交本督带来的审计司官员核查。不得有误。”

李国桢脸色一白,额头瞬间渗出细密汗珠,眼神闪烁:“这个…督师明鉴,今日…今日恰有部分军士轮休,还有…还有被各府邸借调去帮佣护卫的…这…这一时难以聚齐啊。账册库房…年代久远,卷帙浩繁,也需时日整理清点,方能…”

王磊身后,一名面色冷峻、身形瘦削的文官上前一步,亮出一面沉甸甸的玄铁腰牌,牌上“如朕亲临”四个描金大字刺人眼目:“本官乃督师府审计司主事,周廷儒。奉旨稽查京营粮饷。李提督,皇上钦赐金牌在此,你是要抗旨,还是要拖延圣命?”他声音平缓,却字字如钉。身后两名年轻书吏立刻应声上前,“唰”地展开一幅巨大的《京营员额审计草图》,上面已用朱笔圈出数十处触目惊心的可疑亏空节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李国桢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全靠身后家将暗中搀扶才勉强站住。场内京营军官们更是面如土色,交换着惊恐的眼神。那瘦高个百户悄悄往后缩,试图躲入人群。

王磊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群惶惶不安、衣衫褴褛的京营兵卒,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重锤擂响破鼓:“京营的弟兄们!本督知道,你们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器械朽坏,还被上官当做私役!但即日起,这一切,结束了!”

他猛地一挥手,声如斩铁:“抬上来!”

校场外,沉重整齐的车轮声隆隆响起,压过冻土。在无数道惊疑、渴望、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数十辆由健骡拉着的、盖着厚实油布的大车被一队精神抖擞的辽东兵推进场中!油布被猛地掀开!

第一车,是堆得冒尖的、热气腾腾的白面馍馍!那面香混合着蒸汽,瞬间冲散了空气中的霉味!

第二车,是巨大的木桶,里面是翻滚着油花、肥猪肉炖粉条!肉香扑鼻,让无数空腹发出咕噜声!

第三车,是捆捆崭新的深蓝色棉军服、厚实棉鞋和带着护耳的皮帽!

第四车,是闪着冷冽寒光的新制腰刀、长枪和蒙着牛皮的圆盾!

第五车、第六车…则是盖着苫布,但那长条形的轮廓,分明是火铳!而且数量极多!

“所有在场官兵,即刻凭身份腰牌,排队登记,领取食物、冬衣!”王磊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每个士兵的心上,“从今日起,京营粮饷由督师府直拨,日结日清!绝不拖欠一分一毫!吃饱穿暖,给本督练出个兵样子来!往后,谁敢再克扣尔等粮饷,贪墨尔等御寒之物,就如同此案!”他猛地一拍点将台的木栏,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死寂。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几乎掀翻校场、不敢置信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声!那些原本萎靡的兵卒如同饿狼般扑向餐车,在辽东军士的维持下排起长队,秩序竟然出奇的好!领到食物和棉衣的人,有的当场狼吞虎咽,烫得直吸冷气也舍不得停下;有的摸着崭新厚实的棉衣,手指颤抖,嚎啕大哭;有的捧着热气腾腾的碗,愣愣地看着,仿佛在做梦。

李国桢和那群军官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凉。王磊这一手,直接釜底抽薪,用最直接、最无法抗拒的实惠,瞬间击垮了所有虚言矫饰,收买了几乎所有底层士卒的心!他们多年经营的、盘根错节的盘剥体系,在这一顿饭、一件衣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瘦高个百户看着手下兵卒狼吞虎咽,眼神复杂,最终也颓然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