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车简从,先是在京畿之地悠游了一番,赏西山枫树,访潭柘古刹,一副寄情山水、忘却朝堂的模样。月余后回府稍作休整,随即宣布南下,欲一睹江南如画风光。这一去,便是悠悠半载。
朝堂之上,无人相信这位一生善于钻营、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狐狸会真的就此放手。御座上的天子不信,他深知这位岳父的野心与手段,当年扶持自己,看中的便是“从龙之功”后那泼天的富贵与权柄,如今眼见外孙与皇位无缘,岂会甘休?
皇后母族的敬国公亦是不信。两家在朝堂明争暗斗多年,他太了解镇国公的秉性,那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此急流勇退,背后必有更大图谋。
而定北侯萧镇山,在府中听闻镇国公出游的消息时,只是冷哼一声,对心腹幕僚道:“老匹夫演戏倒是演得全须全尾。”他永远记得,当年正是镇国公亲眼确认自家女儿瑜妃有孕,且胎儿稳健之后,才真正开始不留余力地为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奔走周旋。其动机,昭然若揭,无非是赌一个拥有自家血脉的皇位继承人。如今梦想濒临破碎,他岂会真的游山玩水,安享晚年?
便是那些保持中立的势力,也暗中观察着。有心人细细数来这些年来镇国公府结下的姻亲网络,更是触目惊心:嫡女自是入了宫,成为妃嫔;庶女要么嫁与手握重兵的边镇大将,要么便是许给了皇室宗亲,连府中一位颇有权势的贵妾,都出身礼部侍郎府。这礼部侍郎官职虽不算顶尖,但其长子任户部侍郎,掌天下钱粮之度支;次子更是执掌京郊大营一部兵权,位置关键;嫡女所嫁的夫家,赫然是吏部尚书府,其女婿本人亦是工部侍郎……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如同蛛丝般悄然蔓延至朝堂的各个关键节点,其野心,早已不是秘密。
于是,各方势力,或明或暗,都派出了最得力的探子、最隐蔽的眼线,缀上了镇国公南下的队伍。京畿、山东、江淮、江南……一路南下,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紧紧盯着这只老狐狸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他游览的路径、接触的人物、甚至是一个眼神、一句闲谈中,寻得些许蛛丝马迹,窥破他真正的意图。
然而,令人愈发疑惑的是,长达半年的跟踪,回报的消息竟出奇的一致:镇国公真就是在游玩。他登名山,访大川,泛舟西湖,漫步园林,与沿途遇到的士子樵夫也能闲谈几句,却未曾与任何一位封疆大吏私下接触,未曾拜会任何一位名动天下的鸿儒大家,甚至连地方官员的例行拜会,也大多称病推拒。他的行程,干净得如同一个真正的、富家翁般的游客。
“难道……他真的放弃了?”久而久之,一些势力开始动摇,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不确定,“甘心让外孙做个闲散王爷,自己做个富贵闲人?”
随着时间流逝,盯梢的成本与收获愈发不成正比,不少势力陆续将人手撤了回来,只当镇国公是真的看破了权势浮云。
唯有三方人马,依旧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死死守着各自的阵地,未曾有丝毫松懈——龙椅上的皇帝,深知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敬国公府,秉持着对老对手最深刻的了解;而定北侯府,则出于对过往盟友兼潜在威胁的本能警惕。
表面逍遥自在的镇国公,于某次夜泊江畔,独坐舟中时,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他心知,那些撤走的,不足为虑。剩下这些,才是需要他认真对待的对手。他在等,等时间磨掉他们大部分耐心的同时,也让最后留下的对手,因长久的“一无所获”而逐渐麻痹。
“时候未到啊……”他轻呷一口杯中酒,望着窗外沉沉的江雾,“待各方彻底放心,才是老夫行动之机。这棋,还得慢慢下。”
而依旧坚守在暗处的三方眼线,则抱着同样的信念:狐狸再狡猾,终有露出尾巴的一天。时间越久,那份刻意维持的“正常”之下,可能隐藏的破绽就越大。
就这样,一方越发显得逍遥自在,似已完全沉浸于山水之乐;另一方则越发隐蔽精干,如同融入阴影的猎手。一场关乎国本、牵动朝野的无声较量,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游历之下,正悄然推向更深、更险的未知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