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碎石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滚动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琉璃右臂无法有效感知平衡,身体的重心需要靠腰胯和左腿艰难维系,每一步都像踩在摇晃的钢丝上。断趾处泡烂的皮肉摩擦着湿透的草鞋,每一次接触都带来钻心的刺痛,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交易。
终于挨到破庙残存的半堵山墙下。墙体由粗糙的巨石垒成,顶部早已坍塌,但背风的一面尚能遮蔽些风寒。我将杜甫轻轻放下,让他倚靠着冰冷的石壁。他紧闭着眼,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发青,嘴唇干裂,胸脯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
“歇…歇一刻…”他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扫过我的脚踝和右臂,又无力地合上。
我沉默地点头,背靠石壁滑坐下来。冰冷的石面透过湿透的衣物刺入脊背,激得人一个激灵。左腿的箭伤被冷风一激,也隐隐作痛起来。精神稍一松懈,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眼皮沉重得如同坠铅。
不能睡。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浓重的倦意。系统剥离了熵增污染的灼痛,但肉体与精神的损耗是实打实的。琉璃右臂废了九成,左腿带伤,断趾行动不便,还带着一个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杜甫。此地绝非久留之地。追兵、流民、甚至山野间的豺狼,都可能嗅着血腥而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面残旗,冰冷的银鳞触感让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这旗…或许还有用。至少能裹住杜甫,稍稍抵御山间刺骨的夜寒。
刚要展开旗布,异变骤生!
嗖!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从侧前方两块巨石夹缝的阴影里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倚墙昏迷的杜甫眉心!
不是强弩!是吹箭!
细小、阴毒、无声的杀人利器!
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在生死边缘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沉重的琉璃右臂被强行扯动,带着令人牙酸的迟滞感,狠狠向上一格!
叮!
一声细微到极致的脆响!一点乌光撞在琉璃臂肘的裂纹上,溅起微弱的火星,随即无力地弹开!是一枚淬着幽蓝光泽、细如牛毛的毒针!
迟滞感带来的巨大惯性让我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剧痛沿着脊椎炸开!
“敌袭!”嘶哑的吼声冲破喉咙,在寂静的山谷中激起空洞的回响!
晚了!
“杀——!为都尉报仇!”一声饱含怨毒和狂喜的嘶吼,如同夜枭嚎叫,猛地从四面八方炸响!
刹那间,破庙周围的乱石阴影中,如同鬼魅般跃出七八条黑影!他们动作迅捷如豹,显然是军中精锐,并非寻常流寇!人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在月光下闪着嗜血红光的眼睛!手中并非寻常刀剑,而是军中制式的劲弩和特制的短柄狼牙棒!
“放箭!别管那妖臂!射死老狗!”为首的黑衣人厉声咆哮,声音带着刻骨的仇恨!正是昨夜在桥头指挥弩箭偷袭的府兵小校!
嗡!
弓弦震响!数道寒星撕裂月光,直扑倚在石壁下的杜甫!角度刁钻,快如闪电!同时,另外三条黑影如同鬼魅般贴地扑来,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带起凄厉的风声,狠狠砸向我无法动弹的琉璃右臂和受伤的左腿!围杀!绝杀!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老杜!”目眦欲裂!琉璃右臂根本来不及回防!链刃甩出格挡弩箭,自身下盘就彻底暴露在狼牙棒下!迟滞感像无形的枷锁,捆缚着每一寸肌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呃啊——!”
倚墙昏迷的杜甫,突然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嚎!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撕裂灵魂的决绝!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躲避,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前扑出!如同扑火的飞蛾,张开双臂,用他那单薄如纸的胸膛,决绝地挡在了我和那几支夺命弩箭之间!
噗!噗噗!
沉闷的箭镞入肉声,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上!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杜甫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巨拳击中。三支漆黑的弩箭,带着巨大的动能,深深楔入他枯瘦的胸膛!一支钉在左肩下方,一支穿透右肺的位置,还有一支,狠狠扎在腹部!乌黑的血,瞬间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袍上晕染开来,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大。
他那双原本浑浊疲惫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嘴角咧开,想说什么,涌出的却是一股股粘稠的、带着气泡的黑血,顺着花白的胡须汩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乱石上。
“老……杜……”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视野边缘,系统冰冷的灰色小字瞬间被刺目的猩红覆盖:[锚点核心生命体征急速衰竭!文明熵减核心数据流失!紧急!紧急!] 冰冷的警告音在颅内尖锐鸣响,却压不住心脏被瞬间捏爆的剧痛!
扑上来的三个黑衣杀手显然也没料到这变故,挥舞的狼牙棒有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就是现在!
“死——!!!”
胸腔里挤压的悲恸、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所有的迟滞感被这股毁灭性的力量硬生生冲破!琉璃右臂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呻吟!我不管不顾,身体如同绷到极限的劲弓猛地反弹!
霍家拳·银蛇乱舞!链刃出鞘!
哗啦啦——!
不再是精准的点杀,而是最疯狂、最暴虐的范围绞杀!银色的锁链如同狂舞的毒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在身前织就一片死亡的罗网!
叮叮当当!噗嗤!
格挡开两柄狼牙棒!链刃的蛇头精准无比地绞住第三名杀手持棒的右臂!肌肉撕裂、骨骼碎裂的瘆人声响清晰可闻!杀手凄厉的惨嚎刚出口,就被紧随而至的链刃回抽,狠狠砸碎了喉骨!
另外两名杀手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反击逼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但为首的小校反应极快!
“射他下盘!他腿上有伤!”他嘶吼着,手中劲弩再次抬起!
迟了!
借着链刃绞杀的力道,身体如同鬼影般侧滑!受伤的左腿爆发出最后的潜力,猛地蹬踏地面,整个人炮弹般撞向那名小校!琉璃右臂带着万钧之势,不再是拳,而是如同一柄沉重的石锤,狠狠砸向他面门!
小校眼中凶光一闪,竟不闪避!他狞笑着弃弩,双手紧握一柄精钢短匕,毒蛇吐信般反刺我小腹!同归于尽的打法!
噗嗤!
琉璃石锤般的臂膀狠狠砸中面骨!鼻梁塌陷的脆响、牙齿碎裂的闷响、颅骨裂开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小校的脑袋如同被重锤砸烂的西瓜,红的白的瞬间爆开!
但,那柄淬毒的短匕,也几乎同时,狠狠刺入了我的小腹!冰冷的刀锋切开皮肉,剧痛如同闪电般窜遍全身!
“呃!”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踉跄后退。小校无头的尸体软软倒下。
剩下的两名杀手目睹首领惨死,眼中凶光更盛,挥舞狼牙棒再次扑上!弩箭手也重新搭箭!
就在这危急关头——
“吼——!”
破庙坍塌的后方,突然响起一声沉闷如雷的咆哮!一股浓烈的腥风卷着枯枝败叶猛扑过来!月光下,一个庞大的黑影人立而起,竟是一头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成年黑熊!它双目赤红,显然是狂暴状态,巨大的熊掌带着腥风,狠狠拍向离它最近的一个弩手!
“熊!有熊!”
“妈呀!”
突如其来的巨兽让杀手阵脚大乱!弩手被熊掌拍飞,惨叫着撞在石壁上!另一名杀手也惊得连连后退!
机会!
强忍着小腹剧痛和几乎晕厥的迟滞感,我扑到杜甫身边。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三支弩箭的箭杆随着呼吸微弱地颤动,涌出的血已浸透了前襟。那双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却还固执地追寻着我的方向。
“走……”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更多的黑血涌出。
没有时间犹豫!我一把扯下怀中那面染血的残旗,胡乱裹住他胸前恐怖的伤口,链刃甩出卷住他的腰身,将他死死绑在背上!他轻飘飘的身体贴在背上,却比山岳更沉。
琉璃右臂彻底失去了知觉,像一根冰冷的石柱垂在身侧。小腹的伤口随着动作不断撕裂,温热的血浸湿了衣裳。左腿的箭创和断趾痛得钻心。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拖着濒临崩溃的残躯。
“拦住他!”仅剩的两名杀手摆脱了黑熊的纠缠(黑熊正撕咬着那个倒霉弩手的残骸),再次凶悍地扑来!
杀!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链刃化作最后一道银电!不再保留任何力气,纯粹的搏命!霍家拳的狠辣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避开沉重的狼牙棒,链刃毒蛇般缠住一人脚踝,发力猛扯!杀手失去平衡摔倒,链刃回旋,蛇形刃头精准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最后一人被这惨烈的一幕骇得动作一滞!
就是这一滞!
身体猛地前冲,用肩膀狠狠撞入他怀中!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胸骨塌陷!同时,完好的左手成爪,狠狠抠进他咽喉!捏碎!
尸体软倒。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熊在远处咆哮,撕扯着猎物。
不敢停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背着杜甫,踉跄着冲入庙宇后方更深、更密的黑暗山林。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腐殖层。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血脚印。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背后的喘息微弱得几乎消失,直到小腹的剧痛和全身的迟滞感将意识拖入混沌的边缘。终于找到一处隐蔽的背风石凹,被茂密的藤蔓半遮着。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解开链刃,将杜甫轻轻放下。扯开裹着的残旗,三支弩箭如同毒牙般钉在他胸口,血迹已变成紫黑。他脸色灰败,嘴唇乌青,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老杜……”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眼皮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睁开,最终只露出一线微光。干裂的嘴唇翕合着,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他残存的生命:
“诗……笔……”
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我,又似乎指向虚空,指向这无边的黑暗。
“在……你……”
手无力地垂下。
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攥住!我猛地探向他颈侧。
微弱的脉搏还在跳动,极其缓慢,如同风中残烛。
他还活着!但血仍在流,弩箭的毒和伤,足以致命!
手忙脚乱地撕开自己的衣襟下摆,想为他再次包扎,可琉璃右臂沉重迟滞,左手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污,微微颤抖。那三支毒箭如同狰狞的诅咒,深深钉在骨肉之间。
系统猩红的警告在视野里疯狂闪烁,冰冷的机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锚点核心生命体征持续恶化!流失速率超出阈值!强制干预程序启动倒计时…10…9…] 倒计时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强制干预?这该死的系统终于要出手了?它能做什么?它能救老杜?
目光死死钉在那三支毒箭上。拔箭?剧痛和失血会立刻要了他的命!不拔?剧毒蔓延,依旧是死!一个死局!一个系统所谓的“守护”也无法解决的死局!
“呃啊——!”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无力感终于冲垮了堤坝,化作一声困兽般的嘶嚎,在死寂的山林里回荡,惊起飞鸟一片。
月光穿过藤蔓的缝隙,冰冷地照在杜甫灰败的脸上,照在他胸前那三支夺命的毒箭上,也照在我被血浸透、无力垂落的琉璃右臂上。
怀中那面残旗跌落在腐叶间,银鳞般的光泽被暗红的血彻底覆盖,冰冷,沉重。
民心是暖的。
世道的刀,却永远淬着血。
而守护的代价,是看着你要守护的光,在怀里一点点熄灭。
系统冰冷的倒计时,是最后的丧钟:
“3…2…1…强制干预启动。”
(第90章:长河逆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