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风停了,浪声息了,连流民粗重的喘息都消失了。无数张脸孔凝固在惊愕、茫然、不解的瞬间,像一幅荒诞的众生浮世绘。柴刀高举在半空,弩箭凝固在弦上,连那个府兵小校冷酷的嘴角,都僵硬地停在了一个扭曲的弧度。只有我膝盖撞击岩石的闷响,如同丧钟的余韵,在死寂的空气中一圈圈回荡。
背上的杜甫被这剧烈的震动猛地颠簸了一下,链刃深深勒进他破烂的衣衫,发出一声布帛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灰败的脸颊擦过我的颈侧,一片冰冷。
我抬起头,目光像两柄刚从冰水里捞出的匕首,淬着血丝和寒光,缓缓扫过桥头每一张凝固的脸。那些燃烧着“正义”火焰的眼睛,此刻映出我跪在尘埃里的身影,只剩下空洞的迷茫。
右臂琉璃深处,三星堆的金纹在死寂中疯狂搏动!那熔炉般的光焰并未熄灭,反而在极致的压抑中燃烧得更加暴烈!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臂骨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滚烫的铜水在凝固的琉璃管道里疯狂冲撞,每一次冲击都是无声的咆哮!麻痹感如同冰冷的铁水,从右肩灌向全身,左腿伤口的剧痛在这种全身性的灼痛和迟滞中,反而变得遥远而模糊。
系统猩红的熵增污染警告在视野边缘疯狂闪烁,扭曲变形,像垂死挣扎的毒虫。神经传导延迟的百分比在飙升,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扭曲,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滚烫的琉璃。
“某——非——隐——龙——!”
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从我紧咬的牙关中一字一顿迸出。声音嘶哑、干裂,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无形的涟漪。
前排一个举着锄头的汉子,被我眼中那淬火般的寒光刺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尔等恨我!惧我!欲杀我而后快!”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刀锋刮过骨膜,带着血气和铁锈的味道,“某——认!”
“然——!”目光猛地转向背上那个无知无觉的身影,链刃勒紧的地方,衣衫几乎要撕裂,“此老儒——杜子美!乃某恩师!一介腐儒!手无缚鸡之力!唯有一支秃笔,书尽尔等血泪!记下这吃人世道!”
我抬起还能活动的左臂,食指如同标枪,猛地指向人群深处那几个府兵弩手藏身的方向!
“某之生死!尔等尽可取之!但——!”
声音陡然化作惊雷炸裂!
“谁敢动此老儒一指!!某纵化厉鬼!亦必索命!屠尔满门!鸡犬不留!此誓——潼关为证!苍天可鉴!”
最后一个“鉴”字出口,如同虎啸山林!带着尸山血海爬出的惨烈杀意,轰然席卷桥头!
噗通!噗通!
几个胆小的流民,竟被这股如有实质的杀气骇得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人群一阵骚动,惊疑和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那几个被指出的府兵弩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手中的弩臂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被那直刺灵魂的威胁所慑。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仇恨和恐惧一旦被煽动,没那么容易熄灭。几个眼神凶狠的汉子,握着柴刀的手紧了紧,蠢蠢欲动。
右臂的灼痛和迟滞感越来越重,系统的猩红警报几乎占据了大半视野。时间不多了。
我猛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左脚上。那支弩箭还扎在左腿外侧,血浸透了裤腿,滴滴答答落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尔等要某偿命!”我嘶声低吼,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某——给!”
话音未落!
一直垂在身侧、沉重迟滞的右臂,猛地爆发出最后的本能力量!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濒死的巨蟒,带着全身拧转发出的骨节爆响,狠狠向下挥去!
目标,不是敌人!
是我自己的左脚!
那只穿着破烂草鞋、沾满血污泥泞的左脚!
嗡——!
右臂挥下的刹那,琉璃深处那熔炉般的金红光芒轰然炸开!三星堆的纹路仿佛被点燃了核心,瞬间亮到极致,刺目的光华几乎透过半透明的琉璃臂爆发出来,将整个桥头都映照得一片诡异的金红!臂骨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如同琉璃不堪重负即将碎裂的呻吟!灼痛感飙升到顶点!神经传导的迟滞达到极限!
系统猩红的熵增污染警告符号疯狂旋转,瞬间变成了刺目的黑红!【警告!超限干预!熵增临界!规则反噬启动!】冰冷的机械音调被一种古老、疲惫、如同编钟碎裂的金属颤音所覆盖!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沉闷而清晰的骨肉分离声,在死寂的桥头骤然响起!
没有惨叫。
只有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濒死低吼的闷哼!
鲜血!
不是暗红,不是黑血!
是滚烫的、猩红的、喷泉般的血箭,从脚踝上方猛地飚射而出!溅起足有数尺高!如同泼墨,狠狠洒在冰冷的桥头岩石上,也溅射到前排流民惊恐的脸上,温热粘稠!
一只还穿着破烂草鞋、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脚趾——左脚的小趾,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血色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翻滚的浊黄色潼关怒涛之中,瞬间被一个浪头吞没,消失无踪。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千万把烧红的剔骨刀同时剐进了脚踝,瞬间沿着神经逆冲而上,狠狠撞进大脑!眼前瞬间被一片纯粹的白光覆盖!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全身!
“呃…呃呃……”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破碎的呜咽。左腿伤口的痛楚在这断趾的剧痛面前,渺小得如同蚊蚋叮咬。
但我的身体,在颤抖中,依旧挺直!右臂沉重地垂落,琉璃臂上那爆发的金红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更加深邃、更加妖异的暗金色纹路在其中缓缓流转,仿佛吸饱了血液。断趾的伤口处,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脚踝流淌,在冰冷的岩石上蜿蜒成一道刺目的血线。
死寂!
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
连风声、浪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僵住了。柴刀凝固在半空,弩箭凝固在弦上,府兵小校冷酷的嘴角彻底僵死。每一张脸孔都失去了表情,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茫然,瞳孔里倒映着桥头岩石上那滩迅速扩大的、刺目的猩红,还有那个跪在血泊中、失去了一根脚趾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冻结。
“此趾——”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混着血水从脸颊滑落,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惨烈,“——偿命!”
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扫向那些蠢蠢欲动的面孔!
“再——敢——拦——者!”
一直盘绕在左臂、紧缚着杜甫的链刃,在这一刻如同被唤醒的狂龙!蛇形刃头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带着我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断趾处喷涌的惨烈血气,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银色闪电,狠狠抽向脚下桥头仅存的、支撑着最后几块腐朽桥板的右侧桥桩!
霍家拳·惊雷锤!
轰咔——!!!
链刃抽中的刹那,那根本就摇摇欲坠的桥桩如同朽木般应声爆碎!木屑如同黑色的雪片漫天飞舞!
紧接着!
轰隆隆——!!!
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本就倾斜的残桥发出一连串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呻吟!腐朽的绳索寸寸崩断!木板如同下饺子般噼里啪啦砸落进汹涌的潼关浊浪中!巨大的烟尘混合着水汽冲天而起!
断桥!真正的断桥!
最后几块连接着岸边的桥板,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下沉去!
“啊——!”
“桥塌了!”
“快退!快退!”
恐惧瞬间压倒了仇恨!流民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再也顾不上什么“隐龙”、“妖人”,如同炸窝的蚂蚁,拼命向后推搡、奔逃!生怕被那下沉的断桥卷入怒涛!那几个府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连连后退,弩箭再也无法瞄准。
烟尘水汽弥漫。
在这混乱的、末日般的背景音中,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扯碎的恸哭,猛地从我背后炸响!
“崴——崴——崴——崴啊——!!!”
是杜甫!
他终于醒了!被这断桥的轰鸣、被这惨烈的景象、被这钻心蚀骨的悲恸,硬生生从昏迷的深渊里拽了出来!他那双浑浊的、饱经沧桑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我鲜血淋漓的左脚,盯着那空了一截的位置!花白的头发在烟尘中狂乱地飞舞,脸上的血污被新涌出的泪水冲刷出一道道泥泞的沟壑。
那哭声,如同杜鹃泣血,如同孤猿哀啼,裹挟着人世间最深沉的绝望和悲怆,压过了断桥的轰鸣,压过了流民的尖叫,狠狠砸进我的耳膜,砸进我的灵魂深处!比断趾的剧痛更甚千倍万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崴!我的脚…我的脚不值钱!你的脚…你的脚…比我这把老骨头的命金贵啊!!”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皮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漏气的悲鸣,涕泪横流。
就在这裂帛般的恸哭声里,就在那漫天飞溅的木屑烟尘中,异变陡生!
断趾处喷涌的、尚未凝固的滚烫鲜血,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猛地向上倒卷!猩红的血线如同活物,瞬间缠绕上我的脚踝,疯狂地渗入皮肤!
同时,右臂琉璃深处,那刚刚平息下去的暗金色三星堆纹路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青红交织!一股灼热到极致的洪流,如同决堤的熔岩,瞬间从琉璃臂中奔腾而出,沿着血脉经络,无视了神经的迟滞,以惊人的速度,轰然冲向脚踝断趾的伤口!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皮肉上!脚踝处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剧痛!那倒卷渗入的鲜血瞬间被这灼热的力量蒸发、提纯、凝固!
肉眼可见的,一圈极其复杂、扭曲、充满了古老蛮荒气息的暗金色图腾,在脚踝断口上方,如同活物般迅速生长、蔓延!它像是一副沉重、狰狞的镣铐,又像是一株汲取血肉生长的妖异青铜神树!纹路深深刻入皮肉,边缘闪烁着熔岩般的暗红光晕!一股沉重、冰冷、仿佛来自远古蛮荒的束缚感,瞬间从脚踝传遍全身!
【代价具象化!熵之枷锁!三星堆神纹共鸣!文明锚点稳定性…异常波动…】系统那古老而疲惫的提示音,带着金属摩擦的颤音,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惊疑?
断桥的烟尘缓缓散去。
残存的桥板沉入怒涛,只留下光秃秃的、犬牙交错的断口,直指浑浊的深渊。
桥头,一片狼藉的岩石上,猩红的血泊触目惊心。
我跪在血泊中央,背上是涕泪横流、悲恸欲绝的杜甫。
左脚,断趾处,暗金色的枷锁图腾如同狰狞的烙印,在脚踝上缓缓流转,熔岩般的微光映照着满地刺目的血红。
前方,是死寂一片的流民。惊恐、茫然、难以置信,凝固在每一张脸上。柴刀无力地垂落,弩箭悄然放下。那个府兵小校,脸色铁青地看着我脚踝上那非人的图腾,又看看沉入深渊的断桥,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惊惧。
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河水的腥气,卷起几片黑色的朽木碎屑,打着旋,落入那永不停歇的浊浪之中。
苍生在前,深渊在后。
枷锁在身,诗魂在背。
我,景崴,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在这吃人的乱世,跪出了一条染血的生路。
——而脚踝上沸腾的青铜烙印,正将这条生路烧灼成永恒的枷锁。
(第89章:侠骨跪苍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