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秤悬颈。
救一人?焚三人?
断臂燃魂,残躯化铜。
冻血凝成砝码。
诗稿燃作将熄星火。
孤儿怀颅,即是诅咒。
风雪叩门,秤砣已落。
此身是砣,量尽地狱人心。
血是冻住的铁锈,糊在脸上,连带着最后一点力气也凝住了。右肩断口处裹着撕烂的衣袍,每一次颠簸,那浸透布料的暗红就洇开一层新色,混着皮肉烧焦的糊味,黏腻地贴紧肋骨。杜甫蜷在我背上,气若游丝,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带着内脏碎片的血腥气喷在我后颈。
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
盐矿井道里那场同归于尽的爆裂,抽干了我最后一点生气。三星堆的臂骨、沸腾的业火、还有那条彻底湮灭成青铜灰烬的右臂…都成了烙在骨头缝里的残响。左腿沉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牵扯着筋骨深处某种陌生的、冰冷的灼痛,如同有根无形的冰锥在骨髓里缓慢搅动。
眼前这片荒村,像被巨大的手掌狠狠掼在地上,碾碎了。
焦黑的梁柱歪斜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穹,残墙断壁间,烟火熏燎的痕迹狰狞地攀爬。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焦肉的甜腻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混合着某种脏器腐败的酸臭,一股脑儿地往鼻腔里钻,死死糊住喉咙。
“呃…”背上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杜甫的身体猛地一抽,随即又软了下去。
“子美?撑住!”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像两块砂纸在拼命摩擦。侧过头,只看见他搭在我肩头的手,枯瘦,冰冷,指甲缝里嵌满了凝固的、暗红的盐粒和泥土。他的头无力地垂着,灰败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耗尽最后的灯油。
必须找个地方!他的身体烫得像块炭,伤口在溃烂,再拖下去…我咬紧后槽牙,拖着那条愈发沉重的左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村子的泥泞里。脚下传来令人牙酸的“咕叽”声,不是雨水,是渗进泥土深处、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泥。几只寒鸦蹲在烧得只剩下骨架的槐树枝头,血红的眼珠冷冷地盯着我们,偶尔发出几声粗粝的“嘎啊——”,伴随着它们低头啄食残骸的碎响,是骨头被利喙敲碎的“咔哒”声。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向上爬。这鬼地方,连口活气都没有,只有死,只有腐烂。
“噗嗤!”左腿膝盖猛地一软,剧痛毫无征兆地炸开!那感觉不是筋肉撕裂,更像是骨头内部突然爆出细密的裂纹!冰冷刺骨的灼烧感瞬间从膝盖窜上大腿根,又狠狠扎回脚踝。我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险些把背上的杜甫甩出去。
视网膜边缘,猩红的系统警告如同坏掉的霓虹灯管,狂乱地闪烁起来,电流噪点滋滋作响:
[载体同步率持续恶化…三星堆抑制器反噬蔓延…左下肢检测到结构损伤…警告:三星堆纹路异常活跃!]
视线猛地聚焦在剧痛的左膝。裤腿在刚才的踉跄中被尖锐的断木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了
那哪里还是皮肤!
从膝盖上方寸许开始,一直到小腿胫骨中段,一大片肌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皮下的血管筋络清晰可见,却不再是鲜活的红,而是泛着一种病态的、灰败的青蓝色泽。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就在这琉璃化的肌肤之下,一条条虬结扭曲、如同古老青铜器上蚀刻的纹路正缓缓游动、明灭!那纹路散发着幽邃冰冷的光,核心处赫然是一个极其微缩、却又带着无尽蛮荒气息的三星堆神树图腾的轮廓!
每一次图腾明灭,都像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腿骨上!那灼痛冰冷彻骨,深入骨髓!
“操!”我低骂一声,冷汗瞬间浸透破烂的里衣。系统反噬…盐矿井道里引爆臂骨封印熵兽的代价,终于开始侵蚀这具残躯的其他部分了么?它要把我也一点点变成冰冷的青铜祭品?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不行,不能倒在这里!
我猛地吸了口气,那混杂着焦臭血腥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双手撑地,试图再次站起。背上的杜甫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头滚动,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
“呜…”
极其细微,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幼猫,又像寒风掠过门缝的呜咽。
我浑身一僵,撑地的动作停在半空。
不是寒鸦!是人的声音!活人的!
声音来源,是左前方一处几乎被烧塌了半边、勉强靠着几根焦黑柱子支撑的破败灶房。寒风卷着碎雪和灰烬,从那垮塌的缺口灌进去,发出空洞的呼啸。
我屏住呼吸,拖着那条灼痛冰冷的左腿,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挪了过去。每一步都踩在血泥里,发出粘稠的声响。背上的杜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滚烫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丝。
靠近那个黑黢黢的灶口。浓重的烟尘和血腥味扑面而来。灶膛里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那微弱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就是从灶膛最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传出来的。
借着灶口透进的一点惨淡天光,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灶灰里,像只受惊过度、试图把自己埋进地缝的小兽。看身形不过七八岁,身上的破袄子脏污不堪,沾满了灶灰和暗褐色的污迹。他紧紧抱着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包袱,鼓鼓囊囊,像是死死护着里面仅存的一点干粮。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抽噎都带着濒临窒息的恐惧。
孤儿。一个在叛军屠刀下侥幸活下来的孩子。
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冰原上挣扎的火星,试图在我被绝望和疼痛冻结的心头点燃。活口…还有活口!
几乎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眼前猛地一花!
猩红的系统提示框,如同沾满血污的判决书,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狠狠砸在我的视野中央:
[侦测到高度变量个体!]
[生存干预评估——]
[救:引动追兵概率:92.7% | 宿主\/杜甫死亡风险:↑↑↑↑]
[弃:个体冻毙概率:99.9% | 文明熵增:+0.003%]
[请抉择]
冰冷的数字,猩红刺目!92.7%!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瞬间将那点微弱的暖意捅穿、冻结!
救他?背着几乎油尽灯枯的杜甫,拖着自己这条被青铜诅咒侵蚀、随时可能崩解的残腿?然后让那92.7%的恐怖概率变成现实,把叛军引到眼前,把杜甫和我,连同这孩子,一起送上绝路?
不救?把他留在这地狱般的死村,在寒夜里冻成僵硬的尸体?成为寒鸦明日的早餐?那0.003%的文明熵增,轻飘飘几个数字,代表的是一条活生生的小命,和他怀中紧紧抱着的那点可能是他母亲最后留下的“干粮”!
冰冷的灼痛从左腿三星堆纹路处疯狂上涌,像无数根冰针扎进脑髓!眼前的数字和那灶灰里蜷缩的弱小身影在视野里疯狂重叠、撕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铁锈般的腥甜。守护…守护他妈的什么?!救一人还是害三人?这操蛋的乱世,连一点喘息的机会,一点微末的善意,都要用如此血腥的秤砣来衡量吗?!
“唔…”背上的杜甫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滚烫的额头无意识地蹭着我的颈窝。他还在喘气,还在挣扎。那点微弱的、属于“星火”的温度,是此刻唯一真实的重量。
灶灰里的孩子似乎被外面长久死寂的沉默惊动了,抽泣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一张布满黑灰的小脸,只有那双眼睛,惊恐地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死死地透过灶口的阴影,望向我的方向。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冰。
对视。
一秒,两秒。
那双惊恐的眼睛,穿透了猩红的系统警告框,穿透了冰冷的概率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盐矿里那个被沸卤烫烂脚踝的童工扭曲的脸,似乎又在眼前晃动。
去你妈的92.7%!
一股狂暴的戾气,混杂着无法言喻的悲怆,猛地从胸腔炸开!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纯粹是身体的本能驱动!
“刺啦——!”
布帛撕裂的锐响刺破死寂!我猛地伸手,抓住自己前襟那片相对完整、但也早已浸透冰冷汗水和血污的衣袍,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一扯!坚韧的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硬生生撕下半幅!
动作快如闪电!在灶灰里的孩子因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而本能地抱头缩紧时,我已经一步跨前,俯身探入灶膛!带着血腥气的半幅血袍,如同夜枭扑食的翅膀,精准而迅速地裹向孩子的头脸!
没有犹豫!没有解释!
冰冷的、沾染着我和杜甫血污的破布,瞬间隔绝了那双惊恐的眼睛,也隔绝了他眼前这片人间地狱的景象。布料的粗糙质感擦过孩子冰冷的脸颊,我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僵硬如石的小小身体。
“呃…!”左腿膝盖处三星堆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痛和冰冷,仿佛有无数根青铜尖刺从骨头里钻出来!我闷哼一声,牙关几乎咬碎。剧痛刺激下,动作反而更加狂猛!
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孩子瘦骨嶙峋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寒!那孩子下意识地挣扎,像条离水的鱼,但在我残余的武警擒拿技巧面前,这点力气微不足道。手臂发力,猛地将他从那冰冷的灶灰里提溜出来!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
“抱紧包袱!低头!”嘶哑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
孩子似乎被这凶悍的气势慑住了,或者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唯一的生路,竟真的死死抱住了怀中那个粗布包袱,小小的脑袋深深埋进裹着头脸的血袍里,身体筛糠般抖着,却不再挣扎。
没时间了!每一秒都是奢侈!
右肩断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我猛吸一口气,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全身残存的肌肉纤维瞬间绷紧!腰腹核心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起!
右腿(唯一还算完好的肢体)猛地蹬地!剧痛的左腿强行支撑!双手同时发力——左手像铁钳一样挟紧那个被血袍裹住头的瘦小身躯,右手则向后死死托住背上杜甫下滑的身体——硬生生将一大一小两个人重新负起!
“嗯…!”沉重的压力让肋骨的呻吟清晰可闻,眼前阵阵发黑。杜甫滚烫的额头抵着我的后脑勺,呼吸微弱得如同随时会断。左腿三星堆纹路的灼痛和冰冷像两条毒蛇在骨髓里疯狂撕咬。
追兵的号角声仿佛就在耳边幻听般响起。
走!
不再看那死寂的村庄,不再看那些挂在枯枝上的焦黑残肢,不再看那猩红的系统警告!拖着那条被青铜诅咒侵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碎冰上的左腿,挟着怀中无声颤抖的幼小身躯,负着背上滚烫沉重的诗魂星火,一头撞进村落后方那片更加幽深、仿佛巨兽张开獠牙的墨色密林!
寒风卷着细雪和血腥,从身后死寂的村落中追来,如同无数冤魂不甘的叹息。
寒风在林间尖啸,如同万千厉鬼拖拽着生锈的铁链。每一声都刮在琉璃化的左腿上,那冰冷刺骨的灼痛已经爬到了大腿根,每一次迈步都像拖着一条灌满冰碴和碎玻璃的青铜假肢。
“呼…呼…”我粗重地喘息着,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霜雾。背上的杜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我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后背,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灼烧着我的皮肤。他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破碎的音节里夹杂着“冻死…骨…”。
终于,一处被巨大风化岩半掩着的岩洞出现在墨色的林影里。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而入,里面一片死寂的漆黑。此刻,它却是地狱边缘唯一的避风港。
我几乎是摔进去的。左腿膝盖在跨过洞口凸起的岩石时猛地一挫,那冰冷的灼痛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直接跪倒。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我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杜甫卸下来,让他靠着冰冷的岩壁躺下。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
“子美…再撑会儿…”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几乎被体温捂热的最后一点金疮药,颤抖着撒在他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上。药粉混着污血,散发出苦涩刺鼻的味道,与空气中残留的焦臭血腥形成令人作呕的对比。
安置好杜甫,我才猛地转身,目光如刀,盯向那个被我一起带进来的瘦小身影。
他依旧蜷缩在洞口的阴影里,如同受惊的刺猬,紧紧抱着那个沾满灶灰和泥污的粗布包袱。裹住他头脸的那半幅血袍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洞口透入的微光,像两颗受惊的星辰。
“包袱,”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给我看看。”
孩子猛地一抖,抱得更紧了,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抗拒声。哑的。真是个哑巴。
一股莫名的焦躁混杂着系统警告带来的冰冷压力,猛地涌上心头。92.7%的死亡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这包袱里到底是什么?干粮?还是能引来追兵的标记物?必须弄清楚!
“拿来!”我加重了语气,一步上前,带着左腿剧痛产生的踉跄和血腥的压迫感。
孩子被吓得浑身剧震,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背后就是冰冷的岩石。他惊恐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然而,就在我逼近的瞬间,或许是过度的惊吓反而压垮了神经,也或许是对我这个“救命恩人”最后一丝本能的信任出现了裂痕,他抱着包袱的手,竟然微微一松。
就是现在!
我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夺包袱,而是精准地扣住了他瘦骨嶙峋、沾满污泥的脚踝!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脚踝处皮肤被磨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边缘已经有些发白肿胀,显然是长途跋涉加上冻伤所致。
武警的急救本能瞬间压倒了其他念头。
“别动!”低喝一声,右手已经摸向腰间——那里曾经挂着我从不离身的急救包,如今只剩下几圈被血浸透的破布条。操!我暗骂一声,猛地从自己几乎成了破布条的上衣下摆又撕下一条相对干净些的布条。
动作快得惊人。一手稳住他冰凉颤抖的小腿,一手用布条迅速而精准地缠上他脚踝的伤口。简单的清创(用撕下的布条内侧相对干净处擦掉大块污泥)和加压包扎。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专业和力量的压迫感。
孩子似乎完全懵了。剧烈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缩腿,但被我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他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自己正在被处理的伤口,小小的身体僵住了,连呜咽都忘了。那眼神里,恐惧依旧,但似乎又掺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就在包扎完成,我手上力道稍松的瞬间!
“啪嗒!”
那紧抱的包袱,终于因为孩子双臂的瞬间脱力,从他颤抖的膝盖上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
粗布散开。
没有干粮的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