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笔记本,从一开始的密密麻麻,变得越来越潦草,最后只剩下“拍照点”“发言时间”“需规避的问题”这些关键词。他想起第一次去李村,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拉着他的手说:“小伙子,能帮我们反映反映水的事不?我们老婆子老头子,挑不动水了。”而现在,再遇到这样的村民,他只会笑着说:“老人家,来,对着镜头说句‘感谢政府’,说完就能领桶食用油。”
改变的契机,出现在一场暴雨后。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雨点像黄豆一样砸下来,把整个县城都泡在水里。李家庄的“示范菜园”被冲得稀烂,塑料大棚塌了,露出底下的塑料布和空花盆;王镇长的“生态养殖基地”更惨,棚子塌了,借来的鸡鸭跑得到处都是,有的被雨水淹死,有的钻进了村民的院子;最严重的是张科长验收合格的“危房”,有两户土坯房塌了角,幸好老人被邻居及时转移,才没出人命 。
雨停后的第二天,市里的调查组没打招呼就来了。他们没走红地毯,没看展板,直接驱车去了受灾最严重的村子。在李家庄,他们走到塌了角的土坯房跟前,三户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被雨水泡烂的验收报告,哽咽着说:“验收时根本没人来,我们去找,还被拦在外面……”
调查组的李组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蹲在塌了的土坯房边,摸了摸潮湿的墙土,手指上沾满了黄泥。“我们搞调研,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走秀的。”他的声音很沉,却像惊雷一样,炸得随行的干部们脸色发白,“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拍再多照片,房子该塌还是会塌;你写再多漂亮数据,没水没电,日子还是过不好。”
他站起身,对着随行的干部说:“从今天起,所有调研取消‘拍照指标’‘发言脚本’,谁再搞形式主义,谁就回家!”说完,他又去了被冲毁的菜园,扒开泥土看那些没扎根的黄瓜;去了王镇长的“生态养殖基地”,看着空棚子和散落的鸡鸭尸体,问村民:“这就是年出栏三万只的基地?”
赵书记、王镇长、张科长接到通知赶来时,调查组已经在村里待了两个小时。老周想递展板,被李组长挥手拦住:“不用看这些,我们自己看。”王镇长想解释“养殖基地刚起步,还没来得及扩大规模”,李组长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调查组走后,赵书记回到县委,把办公室里那些标着“拍照角度”“发言时长建议”的调研材料,全都扔进了垃圾桶,点了根烟,坐在办公桌前沉思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没让司机开车,自己开着私家车去了李家庄,车上只带了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在李家庄,他没去找老周,而是直接去了老李家里。老李正在院子里修锄头,看见赵书记,愣了半天,才说了句:“书记,你咋来了?红地毯还没铺呢。”赵书记笑了笑,坐在门槛上,接过老李递来的茶水,听他说低保金的事。“拖了三个月,我去镇上问,他们总说等调研完,这调研完了,又说经费没下来。”老李的声音带着委屈,赵书记在笔记本上记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随后,赵书记去了村尾的三户危房,在本子上画了草图,标注着“墙体裂缝5厘米”“屋顶漏雨面积2平方米”;还跟着村民去挑水,走了那崎岖的山路,汗水浸湿了衬衫,胶鞋上沾满了泥土。中午,他在村民家吃了碗面条,付了十块钱饭钱,村民推辞着不要,他说:“这是规矩,不能破。”
回去后,赵书记写了一份调研报告,里面没有一张照片,只写了密密麻麻的问题和解决方案:“李家庄需修引水渠300米,预计经费15万元”“危房改造需追加3户预算,优先解决老人住房问题”“低保金发放流程需简化,由乡镇直接打卡到户”……报告的结尾,他写了一句话:“调研不是完成任务,是发现问题;扶贫不是摆拍作秀,是解决困难。”
王镇长在调查组走后,把“生态养殖基地”的标语改回了“三千只”。但这次,他没有再应付了事,而是真的请了县农技站的技术员来指导村民建棚、选种。他自掏腰包,买了两百只鸡苗和五十只鸭苗,分发给村里的贫困户,还跟镇上的超市签了收购协议,保证村民的养殖产品能卖出去。
三个月后,他带着调查组去看养殖基地时,棚子里的鸡鸭叽叽喳喳,长势喜人,饲料袋上印着最新的生产日期。他拍了张照片发工作群,配文:“这次,是真的。”村也想搞养殖,能帮忙指导吗”的留言,他一条一条地回复,心里比以前受表扬时还要踏实 。
张科长重新验收了全县的危房,他带着工作人员,挨家挨户敲门,用卷尺量裂缝,记录漏雨的位置,还特意给每户人家拍了照片,附在验收报告后面。他把李家庄三户老人的房子列在改造清单第一位,亲自盯着工人施工,每天都去工地查看进度。当老人搬进新房时,他没拍照,只是帮着搬了盆花。老人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他的眼眶红了,这比任何表彰都让他感动。
小郑的笔记本又开始记满问题,但这次,每个问题后面都多了一行字:“已协调水利局,下周动工修引水渠”“联系教育局,下个月维修小学屋顶”“村民满意,回访时笑容真诚”。他去李村时,那个拄拐杖的老人拉着他,去看新修的引水渠,水流哗哗地淌着,顺着田埂流进菜园,滋润着干裂的土地。老人笑着说:“现在不用挑水了,打开水龙头就有水,这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小郑看着老人的笑脸,在笔记本上写下:“引水渠建成,解决200人饮水问题,村民满意度100%。”
又一年秋天,县委大院的银杏叶黄了。李家庄村口的红地毯没了,展板换成了“问题公示栏”,上面贴着未解决的事项和负责人电话,还有村民的意见反馈。有村民路过,会指着公示栏说:“看,这才是办实事的样子,有问题能找到人,解决了还有回音。”
老周现在接待调研,不用提前刷墙摆花盆,也不用安排村民背台词。干部来调研,他就带着他们去看真实的村庄——泥泞的路、正在修建的引水渠、村民皱着眉说的难处。有次,赵书记来调研,看见村口的路还没修,问他为什么不提前整理。老周说:“书记,路没修好是事实,我不能瞒着。您要是能帮忙协调经费,村民们都感激;要是暂时协调不了,我们就自己想办法,慢慢修。”赵书记听了,不仅没批评他,还在笔记本上记着,回去后就协调了修路经费。现在,老周每天晚上都能睡个踏实觉,再也不用为了应付调研而辗转反侧。
赵书记再来李家庄时,穿着胶鞋走在泥地里,跟村民一起掰玉米,手上沾着泥土和玉米须。摄影师想拍照,被他拦住:“别拍了,多问问他们还需要啥,玉米收了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冬天的取暖煤够不够。”他蹲在田埂上,跟村民聊得热火朝天,笔记本上记满了村民的需求,从“希望村里建个卫生室”到“想学习果树嫁接技术”,每一条都标上了优先级 。
夕阳西下,调研组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没人举着相机,只有笔记本在手里翻得沙沙响。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新修的引水渠里,水正顺着田埂,慢慢浸润着干裂的土地——就像那些褪去形式主义的实干,正一点点渗进基层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老周站在村口,看着调研组的车慢慢离开,心里没有了以前的紧张,只有一种踏实的温暖。他想起去年暴雨后,李组长说的那句话:“老百姓要的不是照片里的笑脸,是日子真的能过好。”现在他终于明白,调研的路走实了,民心就近了;干部把实事办在了村民的心坎上,村里的日子,才能像县委大院的银杏叶一样,一年比一年金黄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