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在于人祸——然此非贪腐之人祸,而是兵祸!”长史语气沉痛,“自漠北丁零、坚昆等部被击溃后,其残部多西逃,与盘踞在西海(青海湖)周边的羌人部落勾结愈发紧密。近年来,羌骑犯边次数陡增,规模更大,不再是小股骚扰,常常是数千骑突袭边塞亭障,甚至深入边郡劫掠!”
“为保境安民,长史府与各郡不得不征发大量民夫徭役,加固城墙,增筑烽火台,尤其是在一些关键隘口抢修边墙、壕垒。陛下,这些工程大多正值春耕、秋收农忙之时!精壮劳力被大量抽调,田地无人耕种,即便风调雨顺,收成亦是大减,何况又逢大旱?此乃雪上加霜!”
“朝廷深知边郡艰难,历年皆有减免赋税、甚至拨发救济粮秣。臣等感激天恩!然…”长史顿了顿,声音愈发苦涩,“河西地广人稀,路途遥远,运输损耗极大。所减免之赋税,对于近乎绝收的农户而言,意义已不大;所拨发之救济粮,经过层层转运,抵达百姓手中时,往往是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
“百姓家中存粮吃尽,借贷无门,徭役又重…除了抛弃祖辈经营的家园土地,拖家带口,前往他乡逃荒求生,还能有何活路?陛下所见撂荒之地、废弃之村,多是如此而来…”
长史说完,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整个议事厅一片死寂。其他官员也纷纷叩首,表示情况确如长史所言。
刘据坐在那里,脸上的怒容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沉重与复杂。
他之前汹涌的怒火,在听完这详尽而悲凉的陈述后,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下,熄灭了,却留下了更令人窒息的冰冷与清醒。
他意识到,自己错怪了这些地方官。至少,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这不是简单的吏治腐败或庸碌无能就能解释的问题。
这是恶劣的自然环境、残酷的边境军事压力、帝国后勤极限以及脆弱的小农经济等多种因素交织作用下的必然悲剧。
天灾无法抗拒,羌胡犯边必须防御,这就必然占用民力,影响生产。
而帝国的救济能力,在如此遥远和广阔的地区,确实显得力不从心。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难题,是边疆治理中几乎无解的困境。
他的怒火,从对官员的愤恨,转向了对这残酷现实的无力感,以及更深沉的责任感。
沉默了许久,刘据缓缓站起身,走到跪伏一地的官员面前。
“都起来吧。”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疲惫,“朕…错怪你们了。”
这句话,让所有官员如蒙大赦,又倍感心酸,纷纷起身,许多人也已眼眶发红。
刘据看着他们,目光扫过一张张被边塞风沙磨砺得粗糙的脸庞,沉声道:“天灾兵祸,非尔等之过。你们坚守边陲,亦是不易。然,”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坚定,“民生凋敝至此,绝非帝国长久之道!百姓逃亡,土地荒芜,则河西走廊何以维持?西域何以经营?问题必须解决!”
他不再愤怒,而是开始思考解决方案。
“赵兴!”
“末将在!”赵兴立刻出列。
“你河西道之首要任务,仍是防御羌胡,确保大军侧后安全。但防御之策,可否更灵活?能否派出精锐游骑,主动出击,扫荡羌人小型营地,迫使其不敢轻易靠近边塞,从而减少征发民夫修筑工事的频率和时长?”
赵兴沉吟片刻,道:“陛下,此法可行!然需增加精锐骑兵数量…”
“朕准了!从此次西征粮草中,拨出一部分,为你增加五千战马和相应装备!你要给朕将羌人的气焰打下去!”
“末将遵命!”
刘据又看向几位郡守:“减免赋税、发放救济,仍要继续,并且要确保落到实处,朕会派绣衣使者暗中查访!但更重要的是,要帮助百姓恢复生产!”
“即刻组织郡县官吏,统计荒芜土地,招募流民或军中伤残老兵,由官府提供粮种、农具,兴修水利,尤其是修复那些破损的渠堰!仿照漠北、西域之策,在河西也试行军屯、民屯!不仅要守土,更要养土!”
“对于那些实在无力回天的百姓,可有序引导他们向内郡迁徙,朝廷给予安置。总好过他们自发逃荒,成为流民,酿成更大祸患!”
一条条指令,从皇帝口中发出,不再是单纯的斥责,而是切合实际、旨在恢复元气的具体措施。官员们仔细听着,心中渐渐燃起了希望。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河西走廊的困境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但皇帝的理解和务实的态度,以及所给予的支持,让他们看到了改变的可能。
会议结束后,刘据独自一人站在郡守府的望楼上,远眺着夕阳下荒凉而壮阔的河西大地。他的心情依然沉重,但目光却愈发坚定。
西征之路,不仅让他看到了外部的敌人,更让他看清了帝国内部的脆弱与伤痕。这一切,都让他肩负的担子,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