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延州城,比灵州更多了几分肃杀与森严。作为西北防线的重要枢纽,城头旌旗招展,戍卒往来巡逻,空气中弥漫着边境特有的紧张气息。
节度使府邸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厅堂中的凝重。新任延州知州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吴敏之,身着绯色官袍,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中带着文官特有的审慎与算计。下首坐着几名心腹幕僚与军中将领,皆是面色肃然。
一名风尘仆仆的探马单膝跪地,正低声禀报着来自西面的消息。
“……那林砚,自占据灵州后,动作频频。不仅收拢了拓跋德明等党项残部,更打出‘华夏军’旗号,公然与我朝分庭抗礼。其在灵州广发《告天下书》,蛊惑人心,又大力推行所谓‘屯田令’,分田于民,甚至……甚至将部分田地分予那些党项蛮子。如今灵州左近,军民似有归心之势,其麾下人马,粗估已不下六千之众,且仍在招募训练,声势……日渐壮大。”
探马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吴敏之静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用力,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待探马禀报完毕,他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林砚……此獠三月前于洛阳犯下弑君滔天大罪,朝廷海捕文书犹在!如今不思隐匿逃亡,反倒变本加厉,勾结党项余孽,在灵州扯旗立号,招兵买马,收买人心。观其《告天下书》所言,野心昭然若揭!若任其坐大,兼并诸部,稳固根基,假以时日,必成我朝心腹大患,动摇国本!”
他最后一句话语气加重,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性情向来急躁的副将孙贲立刻抱拳,声如洪钟:“吴大人明鉴!此等国贼,绝不能纵容!末将愿领一支精兵,疾驰灵州,趁其立足未稳,内部整合未毕,粮草军备尚不充足之际,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黄龙,擒杀此寮,将其党羽一举荡平,以绝后患!扬我朝廷天威!”
“孙将军所言甚是!”另一名络腮胡将领也高声附和,“我军兵精粮足,正当一鼓作气,灭了这股邪气!”
主战之声一时占了上风,厅内弥漫起一股躁动的战意。
然而,吴敏之却缓缓摇了摇头,眉头锁得更紧,他抬手虚按,止住了众人的请战之声。
“灵州,”他沉声道,目光投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西方,“地势险要,北依贺兰余脉,南临黄河,城防经过拓跋烈多年经营,本就易守难攻。如今林砚不仅据有此城,更收编了熟悉当地地形、骁勇善战的党项部众,实力大增。况且,此子能在京城掀起那般风浪,于观星台上做出那等……那等骇人之举,其后又能突破重重围堵,安然抵达灵州,足见其绝非易与之辈,必有诡谲手段。”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凝重:“再者,尔等莫要忘了,张崇旧部周通、韩韬,乃至原先潼关的马勇,如今皆在其麾下。此二人皆乃沙场宿将,熟知边事,精通军务,非寻常草寇可比。我军对其内部军力具体部署、粮草真实储备、士卒士气、民心向背,皆知之甚少。若贸然兴数万之师,长途奔袭,一旦其据险固守,或以逸待劳,设伏邀击,我军稍有挫败,非但损兵折将,更恐折损朝廷威仪,助长贼寇气焰。不可不慎啊!”
他这番分析,条理清晰,顾虑周全,顿时让刚才还热血沸腾的孙贲等人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孙贲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吴敏之说的确是实情,最终只是不甘地叹了口气。厅内一时陷入令人压抑的沉默,只余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