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凝视他片刻,眼中疑虑未消,却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教书半生,自认遍读诗书,纵览群籍,却从未听闻过此等佳作。若真是林砚信口所作,那此子之才情心性,绝非平日表现那般不堪;若真是他人所作,能写出这般浑然天成诗句者,必非寂寂无名之辈,其诗早该传唱开来,自己怎会毫无印象?
他沉吟半晌,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语气竟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不论其源,此诗……甚好。语浅意深,合乎自然之道,非俗手能为。”他顿了顿,看向林砚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下的认真,“你既‘记起’此句,可知其平仄格律?可知其起承转合之妙?”
林砚心中暗松,面上却依旧恭敬甚至带点木讷地回答:“学生愚钝,只觉顺口,并不懂这些规矩。”
若是往日,周先生必拂袖斥其“不思进取,不求甚解”,此刻却罕见地耐下了性子。他取过一张宣纸,执笔蘸墨:“既如此,老夫今日便与你分说一二。”
他运笔挥毫,将方才那四句诗一字不差地誊写纸上,继而逐字标注平仄:“且看,‘春’字平声,‘眠’字亦平,起句便需注意粘连之法……”他讲得比平日任何一次都更为细致,目光却不时从纸页上抬起,瞟向林砚,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林砚佯装认真聆听,心思却已飞远。他深知在这时代,诗词歌赋乃是文人扬名、结交权贵的“敲门砖”,价值非凡。若能偶尔抛出一二“残句”,既显价值,换取些许自由空间,又不至过于扎眼,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正是眼下性价比最高的策略。至于周先生……若能稍稍扭转其看法,日后这书房之内的时光,或许能轻松不少。
“……故而律诗之要,在于对仗工整,气韵贯通,起承转合间自有法度。”周先生一番讲解完毕,抬眼问道,“这些,你可能明白?”
林砚收敛心神,点头应道:“先生讲解深入浅出,学生受益良多。”语气诚恳,却并无多少寻常学子听闻新知后的兴奋激动或困惑不解,仿佛这些繁复的格律规矩于他而言,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
周先生观他神色,只见一片平静淡然,想起他往日厌学逃课、一听讲经便如坐针毡的模样,再对比今日这偶尔迸发的、令人惊艳的“灵光”,以及平日里那些闻所未闻的举动——诸如每日雷打不动地沿河跑步、躲在废弃小院里鼓捣那些冒着蒸汽的古怪铜管装置——心下那份惊疑不定之感愈发强烈。
这林二公子,落水高烧一场之后,确似换了个人。虽口称“失忆”,行事却渐有章法。如今竟连诗才也这般隐现峥嵘。莫非真是古人所言“大病开窍”,亦或是往日都在藏拙?
他捻着胡须沉吟片刻,终是道:“诗词之道,虽非科举正途,然若能通晓,于立身扬名、结交雅士亦大有裨益。你……既偶有此等灵光,便该用心研习,莫再虚掷光阴。”语气之中,竟带了几分劝诫与引导之意,与往日恨铁不成钢的斥责截然不同。
林砚从善如流,拱手道:“先生教诲的是,学生记下了。”心下却想,背诵几首传世佳作装点门面、应付场面自是无妨,真要日日埋首钻研这平仄对仗、之乎者也,他可没那份闲工夫。有那时间,不如多改进一下蒸馏装置的效率,或是想想如何应对高家那看似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涌动。
课业既毕,林砚施礼告退。周先生独坐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写有诗句的宣纸上,忍不住又将那四句诗低声吟诵了数遍,越品越觉其韵味悠长,平淡中见真章。他起身踱至窗边,恰好望见院中林砚远去的背影——少年步履从容,脊背挺直,沐浴在初夏明亮的阳光里,与往日那个总是缩着肩膀、眼神躲闪的怯懦形象已然大相径庭。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周先生捻着胡须,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林安之啊林安之,你究竟是块不可雕的朽木,还是……一块无意间拭去尘埃,微露莹光的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