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坐在御座上,指尖捏着那份北方奏折,起初看到上面内容的时候,嘴角还噙着几分难得的笑意,目光时不时瞟向殿外,显然在等着朱标到来。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的雪声愈发清晰,朱标的身影却始终没出现,朱元璋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眉头越拧越紧,方才还带着暖意的眼神,此刻像结了冰的湖水,冷得让殿内众人不敢抬头。
六部官员垂着脑袋,袍角连动都不敢动,李善长捋着山羊胡的手悄悄顿了顿,刘基则将目光落在脚边的青砖缝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 谁都知道,上位这是等得不耐烦,要动怒了。
果然,朱元璋猛地将奏折拍在御案上,“啪” 的一声响在殿内炸开。
“咱的大儿子也跟那个兔崽子学会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放着国事不管,回来不第一时间见咱,这是把咱这个爹忘到脑后了!”
殿内众人都知上位口中那个兔崽子是谁,却没一个人敢接话,只把头埋得更低。
只有李善长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拱手,语气尽量温和:“上位息怒,世子刚从北方回来,一路奔波,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绝非有意怠慢。”
“耽搁?” 朱元璋冷笑一声,手指在御案上点了点,“他有什么事比见咱还急?行了,不等他了,咱继续说奏折上的事!”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世子殿下到 ——”
众人心里一松,却又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朱标快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墨色锦袍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原本白皙的脸颊变得黢黑,连眼下都带着淡淡的青影,一看就是连日操劳,没好好歇息过。
朱元璋原本紧绷的脸,在看到朱标这副模样时,眼神倏地软了下来,方才那股子火气像是被雪水浇灭了大半。
朱标刚跨进殿门,见朱元璋已从御座上走下来,连忙收住脚步,躬身行礼:“儿臣朱标,参见父王!因北方事务收尾耽搁了些时辰,未能及时来见父王,还望父王恕罪。”
朱元璋快步上前,伸手想去拍朱标的肩膀,又想起对方刚从风雪里进来,衣袍还凉着,手顿了顿,转而拉过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裹着暖意传过来:“罪什么罪!你在北方遭的罪还不够?快过来烤烤火,看你这脸冻的,手也冰得很,是不是在那边连暖炉都顾不上用?”
说着又转头对殿内官员叹道:“你们瞧瞧,咱这儿子,为了北方百姓,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那些流民能安稳过冬,全靠他调度有方,比咱当年带兵打仗时还周全!”
朱标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弄得一愣,站在原地没动。
按他两世为人对朱元璋的了解,自己回来不第一时间来见他,少不了要被说教几句 “重私轻公”;更何况北方寒灾虽有缓解,可还是有百姓冻死,就算不惩罚,也绝不会这般和颜悦色,如今这态度,实在反常。
他定了定神,再次躬身:“父王谬赞了。儿臣未能做到尽善尽美,北方还是有不少流民百姓受灾而死,儿臣有负父王所托,心中实在有愧。”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朱元璋拉着他走到御座旁,把那份奏折递到他手里,“你自己看,奏折上写得明明白白,整个北方地区这两个月冻死的人数,还不到元庭控制时候的十分之一!这要是换了旁人去,谁能做到这个地步?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朱标接过奏折,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墨迹,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数字 ——“北方诸府冻死三千七百余人”,后面还标注着 “元庭同期年均冻死三万余人”。他整个人瞬间呆愣在原地,手里的奏折仿佛有千斤重,攥得指节泛白。
他明明记得,出发去北方前,预估能把冻死人数降到元庭时期的六成,就已是极限。这一路推行粥厂、建暖棚、调拨棉絮,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做什么格外的举措,怎么会只有一成?
是统计错了?还是地方官为了邀功虚报了数字?朱标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个疑问冒出来,连朱元璋在旁边说话都没太听清。
直到朱元璋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标儿,还是你有远见,知道提前布局。你在彰德府(今河南省安阳市及周边地区)大面积种植棉花、土豆,秋收后收了那么多棉絮,还专门设了工坊赶制棉衣,免费发给百姓;土豆除了给粥厂当口粮,还分给农户留种,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实实在在的功劳?偏偏你还不提前给咱写奏折说,是想等事情成了,给咱一个惊喜?”
“彰德府…… 种棉花、土豆?” 朱标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茫然。他在北方的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流民安置和粥厂运转,偶尔过问物资调拨,什么时候管过彰德府的种植?
朱标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朱槿的面容 —— 那个总是带着淡淡笑意,说话温温和和,却总能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弟弟。
在春和宫偏殿,自己追问他有没有办法减少百姓冻死,他只说 “大哥先去见父王,晚点再说”,原来,他早就把彰德府的种植、工坊的棉衣都安排好了,却半句没提自己的功劳。
朱标这才恍然大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暖又酸。
原来不是自己做得好,是二弟一直在背后默默帮他;那些减少的冻死人数,那些百姓身上的棉衣、碗里的土豆,全都是二弟提前布下的局。他这个做大哥的,竟到现在才知道。
殿内的龙涎香还在飘,朱元璋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要给朱标论功行赏,要把彰德府的经验推广到全国,明年要如何增加棉花的种植,可朱标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目光不自觉飘向殿外,仿佛能看到朱槿此刻正陪着母后坐在暖阁里,偶尔应和母后几句,嘴角带着那抹一如既往的、不争不抢的淡然笑意。
“父王,” 朱标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哑,“其实…… 彰德府的棉花和土豆.....”
还没等朱标说完,就被朱元璋打断。
“标儿此去北行,大功一件!”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咱立马昭告天下,让全天下都知道,世子此番在北方推广土豆、安抚灾民、为百姓御寒,做得有多出色!”
朱标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气势压得心头一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心里满是不甘 —— 自己两世为人,明明知道这功劳该归二弟,可面对父王的强势,怎么还是像前世一样怯懦?
他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还想再开口解释,却无意间对上了朱元璋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温和关切,而是沉了下来,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帝王独有的审视与威慑。
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里映着殿内的烛火,却没有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 “不容置疑” 的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里所有的犹豫与动摇。那眼神里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 他期待着朱标能坦然接受这份赞誉,期待着自己的继承人能扛起这份功劳背后的责任。
朱标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僵,原本涌到喉咙口的话,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儿臣,谢父王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