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一成(1 / 2)

偏殿内的炭火正旺,赤红的火苗在黄铜炭盆里 “噼啪” 跳动,火星偶尔溅起,落在盆沿的灰烬上,转瞬便化作一抹细白,消散无踪。

暖融融的热气裹着案上龙井的清雅香气弥漫开来,将铜制炉壁烤得泛着温润的橙光,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在暖光里划出清晰的轨迹。

忽听得 “哐当” 一声脆响 —— 西窗的木框被外面呼啸的北风猛地撞开,半尺宽的缝隙瞬间成了寒风的入口。雪花像撒落的碎玉般涌进屋内,有的粘在朱槿银狐裘的毛领上,簌簌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有的落在朱标素色锦袍的下摆,叠起薄薄一层白霜。刺骨的寒气卷过青砖地,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湿痕,连案上白瓷茶盏里的茶汤,都被吹得泛起细密的涟漪。

一直守在外室的秋香听得动静,连忙提着藕荷色裙摆快步进来。她袖口沾着些许炉灰,冻得微红的手还带着外室的寒气,见窗户大开、雪花仍在往屋里灌,忙伸手就要去推那冰凉的窗棂。

“不用关。” 朱槿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秋香的动作。

他抬眼看向秋香,眼帘微抬,狭长的眼眸里映着窗外的雪色,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这样吧,透透气也好,总闷在暖棚里,倒忘了外面的百姓正受着怎样的酷寒。”

秋香的手顿在半空中,心里满是疑惑 —— 这寒冬腊月的,敞开窗户哪是透气,分明是让寒风往骨头里钻。

可她深知朱槿的性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且从不多解释自己的用意,便也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躬身应了声 “是”,又轻轻退回到外室。走时脚步放得更轻,连裙摆摩擦地面的声响都压到最低,生怕再打扰殿内二人说话,只在转身时悄悄拢了拢衣襟,将残余的寒气挡在外面。

朱槿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寒风迎面吹来,带着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凉的触感像细针般刺着皮肤,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 这寒意虽烈,却远不及北方那能冻裂皮肉的酷寒。他抬手,修长的指尖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六角冰晶在掌心微微闪烁,棱角分明,转瞬便被体温融化,留下一丝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往手臂蔓延,连带着心底都泛起一阵凉。

朱槿望着掌心的水痕,思绪不由得飘远 —— 他想起曾在《哈佛中国史 5:元与明》中看到的记载,1366 年正处在小冰河期第一个阶段的极寒期,北半球平均气温比之前的温暖时期足足降了 3-5c。如今已是深冬十二月,北方的气温怕是早降到了零下十几摄氏度,夜间甚至能到零下二十度。难怪大哥从北方回来后,眉宇间总带着化不开的沉重,连眼底的红血丝,都透着连日奔波的倦意。

他转头看向朱标,目光掠过对方鬓角沾着的细微雪粒 —— 那雪粒沾在乌黑的发丝上,格外显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大哥,如今已经是深冬月份,北方的严寒想必早已肆虐。你在那边待了近三个月,该做的应急措施想必都做了,为何现在才回来询问我有什么御寒的办法?”

朱标闻言,脸上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按压着攒竹穴,似乎想缓解连日奔波的倦意,随后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暖意却只在胸腔停留片刻,便被心底的沉重驱散,他才缓缓开口:“二弟,你有所不知,孤在北方这些日子,是效仿上一世父王治理乱世的法子来做的 —— 先在颍州、商丘这些流民聚集的州府,开了二十几处粥厂,每日卯时到申时按时供应热粥,粥里特意加了粟米和土豆块,让流民能喝个半饱,不至于空着肚子受冻。”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的雪幕,像是又看到了北方粥厂前排队的流民 —— 那些面黄肌瘦的身影,裹着破旧的麻布,在寒风里瑟缩着等待热粥。他语气多了几分坚定:“孤还征用各地废弃的寺庙、旧官署,改造成暖棚。每个棚里铺了能没过脚踝的干草,角落放两个炭火盆,派专人看管添炭,夜里也不敢停歇,就为了让没家可归的老人、孩子和病人,能有个避寒的去处,不用在破庙里冻得瑟瑟发抖。怕百姓冻着,孤从江南调了五千多件旧棉衣、三万多斤破棉絮,让地方官按‘先老幼、后青壮’的规矩分,哪怕只能挡一点寒,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朱标攥了攥拳,指节泛白,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最要紧的是,孤怕有人克扣物资、中饱私囊,特意从随军士兵里挑了些公正可靠的,让他们扮成流民,去粥厂和暖棚里查探。还真查出颍州有个县吏,把拨下去的棉絮掺了沙土,偷偷拿出去卖钱,害得百姓拿到的棉絮根本不保暖。孤当即让人把他绑了,在粥厂前斩首示众,还下了令:但凡敢动救济物资的,不管官阶大小,一律严惩不贷!”

朱槿听着,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 那雪花像是永远落不尽,将天地都染成一片苍茫的白色,忽然开口问道:“大哥,让我猜一下,即便你做了这些,北方还是会有很多百姓冻死,是么?”

朱标一愣,随即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雪花,又像是怕触碰到那些冰冷的数字:“确实如此。孤临走前,地方官跟孤禀报,这两个月冻死的百姓,比往年少了近四成 —— 但孤没敢问具体人数,连回来路上关于北方寒灾的奏折,都没敢拆开看。”

“大哥,这并不奇怪。” 朱槿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歪斜的雪幕,语气平静地解释道,眼神里却带着几分了然,“如今是小冰河期,北方的冬天比以往冷上太多,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天气,连铜器都能冻裂。你调过去的棉衣和棉絮看着不少,可分摊到北方十几个州府,每个县、每个村能分到的,不过寥寥几件。那些偏远的村落,大雪封了山路,车马根本进不去,物资只能堆在县城里,百姓只能在家硬扛;还有山沟里的百姓,消息闭塞得很,官府的救济告示贴在县城门口,他们根本看不见,等知道有暖棚、粥厂时,路早就被大雪封死了,只能在冷得像冰窖的土坯房里等着。再说,百姓就算能喝上粥、吃上炒面,那些食物的热量也不够 —— 寒冬里,人要维持体温,每日需要的热量是平时的两倍,稀粥只能填肚子,炒面也只是勉强够维持体力,根本顶不住长时间的严寒。身子弱些的老人、孩子,熬着熬着,就没了气息。”

他转过身,看向朱标,继续说道:“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乱世里的最优解了 —— 用有限的资源优先保住核心人群,还靠铁腕防住了腐败,换旁人来,未必能做得更好。”

朱槿心想,自己大哥两世为人,离开应天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 上一世只有两次,一次是十三岁去临濠祭祖,一次是洪武二十四年去陕西考察;这一世多了几年前自己陪着回乡祭祖的那次,算下来一共三次。

除了那次偷偷溜出去,见过些寻常百姓的生活,其他时候,大哥顶着世子的身份,身边总围着官员、随从,看到的都是经过修饰的景象,哪见过这般赤裸裸的苦难?也难怪他会这般焦虑,连铁腕惩贪时的狠劲里,都掩不住眼底的疼惜。

朱标听到 “小冰河期” 三个字,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方才还带着几分疲惫的眼神里,满是疑惑。他紧紧攥着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掌心都泛起了红痕,语气急切地追问:“二弟,这个小冰河期是什么意思?是说这冬天会一直这么冷下去吗?”

朱槿看着大哥这副较真的模样,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 都到这时候了,大哥居然还在纠结术语,他原以为大哥会更关注后续的补救办法。朱槿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银狐裘,避开迎面吹来的寒风,语气带着几分敷衍:“这个不重要,眼下关键是让百姓熬过这个冬天,不是纠结名字叫什么。”

见朱标还想说什么,他连忙打断:“大哥,你在北方做的这些事,咱爹肯定想知道详情 —— 他这会儿估计还在书房等你,你刚从北方回来,总得跟他细细说说那边的情况,别让他久等了。我也得去咱娘那边了,早上就跟娘说好了要陪她吃乌骨鸡汤,再不去,那锅汤该彻底凉了。”

朱槿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摆,将褶皱抚平。朱标看着他要走的模样,眼神里满是不甘,身体往前倾了倾,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二弟,你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就只能看着那些百姓在寒冬里受苦吗?”

朱槿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朱标。见他眼底满是焦虑与不甘,语气缓和了些:“大哥,咱们晚点再说吧 —— 等你见过咱爹,我陪娘吃过饭,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细聊。”

说完,朱槿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出了偏殿。秋香立马跟上朱槿的脚步。

偏殿里只剩下朱标一个人。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雪花不断往屋里飘,冰凉的气息渐渐驱散了炭火带来的暖意。

朱标坐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双手还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他眼神里满是沉重与焦虑 —— 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可一想到那些没熬过寒冬的百姓,想到他们在冰冷的土坯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模样,心里就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良久都没有挪动一下。

偏殿内的寒风依旧裹挟着雪花往里灌,铜盆里的炭火虽还燃着,却已驱不散空气中的凉意。朱标坐在原地怔了许久,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他想起北方百姓冻得发紫的脸颊,想起暖棚里孩子饥饿的哭声,想起那些没能熬过寒冬的生命,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闷得发慌。

最终,他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双手,指节处留下深深的印痕。

朱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雪微微沾湿的锦袍下摆,又抬手拂去鬓角残留的雪粒。

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漫天的飞雪,眼底的沉重未减,却多了几分履职的坚定。

走出偏殿,寒风瞬间裹紧了他的衣袍,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他没有停留,径直朝着文华殿的方向走去。

............

文华殿内的鎏金铜炉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袅袅缠绕着殿顶的蟠龙藻井,却驱不散空气中越来越沉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