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大伴(2 / 2)

老爹对这些 “刑余之人” 向来没有好感,既用他们照料起居,又时刻提防着他们生事,这般严控之下,洪武朝的宦官,不过是皇宫里最不起眼的仆役罢了。

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心的贪婪与皇权的缝隙,从来都不是一块铁牌能困住的。朱槿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后世那些触目惊心的景象 —— 到了天启朝,一个名叫魏忠贤的太监,正是凭借 “大伴” 的身份,一步步爬到了权倾朝野的位置。

那魏忠贤,打从天启皇帝朱由校幼年时便侍奉左右。

他深知这位小皇帝贪玩成性、不喜朝政,便投其所好,终日陪着他做木工、玩游戏,甚至为了让小皇帝尽兴,不惜搜罗天下奇珍异宝,用极致的 “贴心陪伴”,换来了小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成了天启朝最依赖的人。

等到天启即位,魏忠贤便借着这份信任,迅速掌控了司礼监和东厂。

他结党营私,网罗亲信,形成了庞大的 “阉党” 集团,将朝堂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

他打压东林党人,制造无数冤狱,多少忠臣良将被诬陷致死,朝堂上下一片黑暗;他自称 “九千岁”,权势仅次于皇帝,各地官员为了讨好他,纷纷修建生祠,将他供奉如神;他甚至胆大包天到干预军事、插手财政,把本就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搅得支离破碎。

直到崇祯皇帝即位,才下定决心清算这祸国殃民的阉党,可彼时明朝的气数,早已被他耗得差不多了,覆灭的种子,早已埋下。

一个 “大伴”,能成为颠覆王朝的蛀虫。

朱槿的眉头微微蹙起,心头掠过一丝沉重。但他很快又想起另一个名字 —— 陈矩。

那位万历朝的太监,虽非万历幼年专属的 “大伴”,却也是陪伴了万历多年、品行端正的亲信。

他掌司礼监期间,始终廉洁自律,从不收受贿赂,更不越权干预朝政。

不仅如此,他还多次劝谏万历皇帝节俭度日、重视民生,为百姓谋福祉。

当年 “妖书案” 爆发,朝野震动,人心惶惶,正是陈矩秉持公正,顶住各方压力,不滥杀无辜,不牵连旁人,才避免了一场大规模的政治清洗,稳定了朝局。

他一生恪守 “安静守礼” 的准则,从未利用皇帝的信任谋取私利,死后万历皇帝亲赐祭葬,百官自发为其送葬,就连民间百姓,也感念他的功德。这般善终且获满朝赞誉的宦官,在明朝历史上,实属罕见。

同样是 “大伴”,同样深得皇帝信任,陈矩用一生践行了 “陪伴、辅佐、不越权” 的本分,打破了 “权宦必乱政” 的刻板印象。

一正一反,两种结局,两种人生,皆系于 “大伴” 自身的品行,更系于皇子的引导。

朱槿目光缓缓扫过院中正对着他跪成一排的小太监 ,膝盖死死抵着冰凉的青石板,裤腿早已被露水浸得发潮,贴在腿上泛着冷意。

有几个年纪小的,身子已撑不住地微微摇晃,额前的碎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额头上,眼皮沉重得快要耷拉下来,却还强撑着不敢闭眼;稍大些的,虽还维持着端正的跪姿,指节却因用力攥着衣角而泛青,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疲惫。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这儿跪了整整一夜,连口热饭、热水都没沾过。

朱槿收回目光,落在身后始终躬身跟着的李德全身上。

老太监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绸缎太监服,腰杆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针脚,显然是等得急了。

“二公子,您看…… 选哪一个留在身边侍奉?”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放柔的谨慎,尾音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朱槿轻轻叹了口气。

他心里不是没有同情,这些孩子,若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谁会舍得把亲生儿子送来宫里受这份罪?净身时的剧痛、术后恢复的煎熬,再加上宫里严苛的规矩,稍有不慎便是打骂,他们不过是想混口饱饭,却要付出这么多。

可这份同情,也仅仅是片刻的触动。

他骨子里和自己老爹朱元璋一样,对这些 “无根之人” 始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不喜。

前些日子路过太监房,他便闻到过一股若有似无的骚味,后来才从老侍从口中知晓,这是净身留下的后遗症 —— 洪武朝的净身手术虽由官方指定匠人操作,可医术有限,一旦手术时伤了尿道,或是术后护理不当,很容易落下尿失禁的毛病。

太监们在宫里地位低微,连件多余的衣物都没有,只能在贴身的里衣里缝上一层干燥的草木灰,靠草木灰吸走失禁的尿液;若是想让味道淡些,便偷偷用艾草煮水,趁没人的时候反复清洗衣物,或是把晒干的艾草叶缝进衣摆,用艾草的清香盖过异味。

可即便如此,一到闷热的天气,那股混杂着尿骚与草木灰的味道还是会隐隐飘出来,闻着总让人心里发闷。

更让他不适的,是太监们的声音。

许是净身伤了身体根基,大多太监的声音都变得尖细刺耳,像被掐住了嗓子的雌鸭,说话时带着一股刻意的柔媚,听着总让人浑身不自在。

前几日有个小太监来传膳,一句 “二公子用膳了”,尖细的声音差点让他手里的茶盏晃出茶水。

想到这儿,朱槿往后退了半步,避开廊下的冷风,对李德全摆了摆手:“李公公,这太监我就不要了。”

“二公子?” 李德全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连腰杆都不自觉地直了几分,“这…… 这可是上位特意安排的啊!您为何不要?是不是这些孩子哪里不合您的意?要不老奴再去给您挑些机灵的来?” 他说着,便要转身往外走,像是生怕朱槿真的一个都不选。

“不必了。” 朱槿伸手拦住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年后我就要搬出皇宫,单独开府了。父王已经把他从前住过的吴王府赏赐给我了。府里的人手我自会安排,身边就不必留太监了。”

“吴王府?!” 李德全的声音瞬间拔高,又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可眼里的震惊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伺候朱元璋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吴王府的分量?那可是上位的 “潜龙之所”。如今上位竟把吴王府赏给了二公子,这份恩宠,别说其他皇子,就连世子朱标都未曾有过!

震惊过后,李德全的脸色又垮了下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恳求:“二公子,您看…… 这毕竟是上位亲口安排的差事。若是您一个都不选,老奴回去回话时,上位问起,老奴…… 老奴实在不好交代啊!” 他说着,膝盖都微微弯了弯,像是要给朱槿下跪求情。

“无妨。” 朱槿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朱元璋的笃定,“回去你就跟父王说,是我自己不愿要太监的,与你无关。若是父王有疑问,让他直接问我便是,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说完,不等李德全再开口劝说,朱槿便扬声朝着庭院门口喊道:“蒋瓛!”

声音刚落。蒋瓛走到朱槿面前,“噗通” 一声单膝跪地:“二爷?”

“给这些小太监每人发五两银子。” 朱槿指了指院中的少年们,语气里多了几分温和,“他们在这儿跪了一夜,膝盖怕是都冻僵了,再让人领着他们去太医院,拿些活血化瘀的药膏,让他们回去好好休养几日,不用再来这儿候着了。”

“属下遵令!”

院中的小太监们听到 “五两银子”“太医院拿药”,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有几个年纪小的,甚至忍不住红了眼眶,却还强撑着不敢哭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朱槿看着这一幕,摆了摆手:“好了,都下去吧。我折腾了一夜,也乏了,要回屋睡觉了。”

李德全见状,也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应道:“是,老奴恭送二公子。” 说着,又对着小太监们低声呵斥,“还不快谢过二公子恩典!”

“谢二公子恩典!” 十来个少年齐声喊道,声音虽带着疲惫,却透着真切的感激,随后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庭院。

朱槿转身走进偏殿,殿内与外面的寒冷截然不同。他走到床边,卸下外袍扔在衣架上,倒头便躺在铺着厚厚锦被的床上,只觉得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 —— 从昨夜去乾清宫议事,到如今安排完这些事,整整一夜没合眼,总算是能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