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遵旨!” 乐正与一众乐工齐声应道,随即拿起乐谱,快速分工,各自拿起乐器开始调试,偏廊上很快响起了断断续续却已然有了几分韵味的乐声。
朱槿轻轻抱起一旁呆呆看戏的朱镜静,小姑娘胖乎乎的小手还攥着半块桂花糕,糖霜沾得指尖发亮,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懵懂。被二哥抱着踏回殿内时,她还不忘转头望了望殿外偏廊,小脑袋微微歪着,似乎在好奇方才断断续续的乐声为何骤然停了。
朱元璋见他回来,当即放下手中的酒盏,脸上满是迫不及待的笑意,连语气都添了几分催促:“怎么样,槿儿?给咱的礼物准备好了没?可别让咱等急了。”
朱槿将朱镜静递给身旁垂手侍立的侍女,低声吩咐 “带静儿去孙侧妃那里”
随后他拿起案上的酒杯,先是对着身侧的李贞举了举,朗声道:“姑父,晚辈敬您一杯。”
李贞连忙双手捧杯躬身回敬。两人酒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皆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朱槿才转向朱元璋,笑着拱手:“父王稍候片刻,乐工们已在做最后准备,保证给您一个大惊喜。”
朱元璋闻言,只好按捺住好奇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玉如意,又与李贞闲聊起来。
话题三句不离朱槿,从他改良水车的巧思说到推广新粮的勤勉,言语间满是对这个二儿子的期许与疼爱,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笑意。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教坊司乐正轻手轻脚地穿过殿内的食案,不敢惊扰了殿内的氛围,躬身至朱槿身旁低语。朱槿眼中闪过一丝亮色,侧身问道:“准备好了?”
乐正恭敬颔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在殿角的气流里:“回禀二公子,一切就绪,就等您示意。”
朱槿点点头,随即起身整了整衣襟,对着龙椅上的朱元璋深深行了一礼,朗声道:“父王,儿臣的礼物已然备好,请父王品鉴。”
“好好好!” 朱元璋连拍三下案几,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咱倒要瞧瞧,我儿这‘大礼’究竟有多特别!”
话音刚落,整个坤宁宫瞬间安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仿佛轻了几分。
殿内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筷 —— 按宴礼,此时刚过三行酒、两次进食的环节,案上还摆着尚食局刚呈上来的酥油饼与蒸蟹。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中心的朱槿,有皇子们的好奇,有王妃们的期待,还有内侍们的不解 —— 这二公子既没捧出玉器珍玩,也没献上奇巧物件,难不成真要献一曲乐舞?
朱槿稳步走到殿中心站定,身姿挺拔如松,神色平静无波。
殿侧南楹处的教坊司乐工们早已各就各位,箫、笙、琵琶、杖鼓皆已调试妥当,与殿内陈设的御酒尊、食案形成规整的礼制布局。
乐正手持缀着白鹭羽的翿羽,目光专注地望着朱槿,只待他一声令下。
朱槿深吸一口气,对着乐正缓缓点了点头。
下一刻,凄美的乐声骤然响起。
箫声先起,如泣如诉,带着几分苍凉悠远,像是寒夜孤星下的呜咽,瞬间便将殿内原本喜庆的氛围拉向了深沉;紧接着,笙音低回如流云,琵琶轻拨似珠落玉盘,每一个音符都似带着沉甸甸的愁绪,杖鼓则慢敲轻打,节奏舒缓如暮鼓晨钟,四件乐器配合得恰到好处,比平日里演奏《太清歌》时更添了几分缠人的愁绪。
龙椅上的朱元璋先是一怔,眉头微蹙。这曲调与他听惯的《万岁乐》《定安之曲》截然不同,没有半分喜庆昂扬,反倒满是悲戚,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马秀英,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妹子,槿儿这孩子,居然还会唱曲?你说他会不会是借着这曲子,暗里宣扬咱的功绩,只是曲调别致些?”
马秀英也听得微微出神,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鸾鸟纹刺绣,她轻轻摇了摇头,眼底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我也是第一次听槿儿唱曲,这孩子向来心思深,许是有他的用意。咱且安静听着便是。”
就在这时,朱槿开口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清越如寒泉,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怅然,一字一句,缓缓流淌在殿内的梁柱间:
“此去半生太凄凉,花落惹人断肠,你我天涯各一方,我追着你的月光,泪却湿了眼眶,往事随风怎能忘……”
歌声与乐声完美交融,那直白又深切的悲戚,像一把细针,瞬间刺破了众人强装的平静,击中了殿内每个人的心弦。
朱樉、朱棡等人呆滞。他们自幼便被父王教导 “当以天下为重”,诗词歌赋尚可涉猎,这类悲戚婉转的唱曲却向来被视作 “靡靡之音”,严令禁止沾染。
如今二哥居然当着父王的面,唱得如此动人心魄,实在让他们始料未及,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满是难以置信,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孙氏、郭氏、胡氏、达氏等几位王妃,皆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深谙乐礼之道。
她们端坐在各自的席位上,按礼制规规矩矩地敛着裙摆,可一听这曲子,便懂了其中的凄惨意境。那 “天涯各一方” 的离别之苦,“往事随风怎能忘” 的执念之深,都被朱槿唱得淋漓尽致。
在震惊于朱槿竟有如此才华之余,想起各自远在家乡的亲人,或是过往未能圆满的遗憾,不由得心头一酸,纷纷拿起绣着兰草纹样的帕子,悄悄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水,动作轻得生怕惊扰了这份悲戚。
而最为震惊的,莫过于朱元璋。
起初他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手指在玉如意上轻轻敲击,可听着听着,那凄婉的曲调、戳心的歌词,竟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撬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勾起了心底最深沉的伤痛。
他紧紧攥住了身旁马秀英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满是冷汗,连粗粝的掌心纹路都嵌进了马秀英的肌肤里。
朱槿的歌声还在继续,愈发凄切:“花开又花谢,花漫天,是你忽隐又忽现,朝朝又暮暮,朝暮间,却难勾勒你的脸,我轻叹浮生,叹红颜,来来去去多少年,半生的遗憾,谁来写,唯有过客留人间…… 此去半生太凄凉,花落惹人断肠,你我天涯各一方……”
“啪嗒” 一声,朱元璋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入浓密的胡须,打湿了明黄锦袍的衣襟。
他这一生,从濠州的放牛娃到大明的开国皇帝,历经刀光剑影,见过尸山血海,受过无数苦难 —— 父母兄长死于瘟疫的锥心之痛,鄱阳湖大战的九死一生,早已让他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可此刻,在这曲歌声中,所有的坚硬都轰然崩塌,只剩下赤裸裸的脆弱。
马秀英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力道,又瞥见他脸上纵横的老泪,心头猛地一紧。
她跟随朱元璋数十年,从濠州的草屋到应天的皇宫,见证过他兵败濠州的绝望,见证过他定都南京的荣光,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如此伤心地落泪。那泪水里藏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与痛苦,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
她连忙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朱元璋的手背,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担忧,刻意放柔了语调:“重八,你怎么了?莫不是哪里不舒服?”
朱元璋摇了摇头,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甚至有几分颤抖,像是沉浸在某种痛苦的回忆中,目光涣散地望着殿外的廊柱,喃喃自语:“妹子,咱也不知道…… 只是听到这个曲子,听到这歌词,就忍不住想哭…… 总感觉…… 总感觉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声音里满是无尽的悔恨与眷恋,几乎是哀求般低语:“咱的妹子…… 咱的标儿…… 不要走…… 别走啊……”
殿内众人见状,无不惊愕得屏住了呼吸。
谁也没想到,二公子这一曲唱下来,竟让铁血帝王如此失态。
朱樉等人收起了脸上的震惊,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朱棡甚至悄悄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朱樉,微微摇头示意稍安勿躁;王妃们也停下了拭泪,小心翼翼地垂着眼帘,余光却不敢离开龙椅上的朱元璋,大气不敢出;教坊司的乐工们更是吓得手都僵了,演奏的节奏不自觉地放缓,却还得强撑着保持曲调的完整,箫声都带上了几分颤音。
朱槿站在殿中,歌声未停,目光却不经意间掠过龙椅上的父王。看到那纵横老泪的朱元璋,他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暗自思忖:果然还得是这 “大明不妙曲”,直击人心。
好在父王此刻尚未经历娘亲与大哥的离世,不然怕是要哭得更厉害。
只是和众人悲戚的表情截然不同,人群中一个身影正探头探脑 —— 年幼的朱棣挤在几位皇子中间,小眼睛滴溜溜到处乱转,原本规规矩矩的坐姿早已歪扭,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神色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他小声嘀咕:“奇怪了…… 为什么我听到二哥唱的这个曲子,会如此兴奋呢!” 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语气里的雀跃,与殿内的氛围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