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往石凳上一坐,忽然瞥见李贞袖口磨出的毛边,恍惚间想起小时候。
那时兵荒马乱,他和朱标跟着朱元璋还有马秀英,去滁阳看姑父。
李贞总在怀里揣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见了他们,就小心翼翼地解开,摸出几枚带着体温的铜板,塞到他和朱标手里:“标儿,槿儿,去买果果吃。”
那铜板边缘都磨圆了,却是乱世里最暖的光。
这个时候,朱槿朝管家使了个眼色,下人很快搬来两口黑漆描金的箱子,放在凉棚角落。
朱标上前打开箱锁,里面铺着层月白软缎,最上面那件玄色蟒袍便显了出来。
袍子用杭绸织就,虽说是旧物,却不见半点起球,只领口处有圈浅淡的磨损。通身绣着四爪蟒纹,蟒首高昂,吐着细细的红信,鳞片用捻金线密密绣成,在棚下光影里流转着暗光——这是吴王仪仗特有的纹样,比寻常公侯的蟒袍更显庄重,却又比后来的龙袍少了分凌厉。
腰间玉带孔眼磨得光滑,显然是常系着的,衬里用的是素色棉布,边角处还缝着块同色补丁,针脚细密,看得出是马秀英亲手缝补的痕迹。
“姑父,”朱标拿起衣服,指尖拂过补丁上细密的针脚,“父王知道您素来勤俭,箱底的衣服穿了又穿,于是特意找出这几件旧衣给您。料子扎实,省得您再舍不得添置新衣服。”
他望着那件蟒袍,双手在粗布褂子上反复摩挲,喉结动了动才开口:“标儿,这可万万使不得!”声音里带着几分急惶,“咱庄稼人穿惯了短褂,哪能披这样的衣裳?再说这衣服金贵着呢,咱哪敢穿?”
朱槿在一旁笑道:“姑父您就收下吧,我爹说了,当年在滁阳,他还穿您缝补的旧袄呢!这叫礼尚往来。”
朱槿瞧着眼前这幕,心里暗暗思忖:这不过是自己老爹做吴王时的蟒袍,等将来自己老爹登了帝位,定会给姑父更尊崇的恩荣 —— 那身五爪龙袍的殊荣,怕是少不了的。
朱元璋打小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二姐朱佛女一家虽也过得紧巴,却总把牙缝里省出的粮食、攥得发热的铜板塞给他。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朱元璋记了一辈子。
待他登基称帝,对二姐一家的感激更是溢于言表,尤其是二姐夫李贞,在他心里早不是寻常皇亲,而是救命的恩人。
再者说,李贞这人素来淡泊,对权势名利看得极淡,朝堂上从不见他插言半分,更不会结党营私,这般心性让朱元璋放一百个心。也正因如此,朱元璋才敢把穿龙袍这份天大的尊荣赐给他 —— 换作旁人,即便功劳再大,也未必能得这份信任。
可李贞呢,即便得了朱元璋的特许,也从不敢真的穿上龙袍。他依旧是那副朴素模样,衣服只要干净合身便好,从不在意料子是否华贵;饭菜能填饱肚子、合口味就行,从不去追求山珍海味的奢靡。
那份谨慎与质朴,丝毫没因皇亲的身份而改变。他心里始终揣着惶恐,总觉得龙袍是天子专属,自己穿不得。
直到临终,那身龙袍也没沾过他的身。待他病逝后,朱元璋痛惜不已,下旨追封他为陇西王,特意恩准他身着五爪龙袍,与二姐朱佛女合葬于老家盱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