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在土路上稳稳地快速前行着,大黑驴蹄子踏地的“咚咚”声,伴着车轮碾过浮土的“沙沙”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润叶坐在少安身边,双手抓着车帮,风里带着黄土的腥气,吹得她的辫梢轻轻晃动。她侧头看着少安,眼里的光比头顶的日头还亮。
说说笑笑间,天色暗得很快。墨蓝色从天边浸染过来,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黄土高原的夜晚,寂静而空旷,只有驴脖子上“叮铃叮铃”的铜铃声和车轮轻微的“沙沙”声,在蜿蜒的土路上传得很远。
王连喜点亮了挂在车辕下的马灯,一团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照亮前方一小片路面。大黑驴不用催促,循着光,稳稳地迈着步子。
驴车进了双水村时,已是夜深。村子里静悄悄的,大多数窑洞都黑了灯,只有零星几孔窗户还透出微弱的光。
车轮压过村道的浮土,声音沉闷。铃铛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引得几声零星的狗吠。
车在孙玉厚家那孔靠土坡的院坝下方停住。王连喜勒住缰绳,“吁”了一声,大黑驴便听话地停下步子,喷着鼻息,蹄子在地上轻轻刨动。
“少安,润叶,到了。”王连喜提着马灯,照亮下车的土坡。
少安先跳下车,又把行李递下来,然后转身,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跟着下车的润叶的胳膊。润叶借着他的力,轻盈地落在地上,手在他臂上停留了一瞬才松开。
“连喜叔,进屋喝口水,吃点东西再回吧?”少安提着行李,真诚地邀请。
王连喜连连摆手,举了举手里那个酒葫芦,里面晃荡有声:“不了不了!你姐夫给的酒还没喝完哩!路上也吃了馍,垫补过了,美着呢!我得赶紧回,明儿个一早还得拉干部去公社开会哩!” 他说着,调转车头,轻喝一声,大黑驴便拉着空车,伴着重新响起的铃铛声,消失在村道的黑暗中。
这时,坡上窑洞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两个身影。等走到院坝口,借着月光看清是哥哥少安和润叶姐后。
少平跟兰香的欢呼声。连跑带跳地从坡上冲了下来。少平只穿着件单褂子,兰香辫子都有些散乱。
“真是哥!哥回来啦!”少平一把接过少安手里的旅行包,沉得他趔趄了一下,却笑得合不拢嘴。
“润叶姐!”兰香亲热地拉住润叶的手,又扭头朝着窑洞喊,“大!奶奶!俺哥和润叶姐回来了!”
孙玉厚老汉披着件旧褂子,端着盏煤油灯,出现在窑门口。灯光映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他眯着眼,看着坡下走上来的儿子。
少安几步跨上院坝,走到父亲面前。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他,那身藏蓝色的军便学生装平整挺括,衬得他肩宽腰直,左胸口的校徽隐约反着光。
他的脸庞褪去了往日在地里劳作时的黝黑粗糙,显得红润光洁,头发理得短短齐齐,眉眼间那股曾经的急躁和隐忍被一种沉静稳重取代,身形也更挺拔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高大而微微弓着腰,而是昂首挺胸,眼里透着股自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