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渠里的水,悄没声儿地往前淌,一晃眼,孙少安在西北农学院已经待了近一个月。
孙少安那点初来时的陌生和局促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书本和试验田填满的充实,以及时不时的、挠心挠肺的紧迫。
学校没急着给他们这些工农兵学员开专业课,先来了场实实在在的文化课摸底。这些学员终究是政治挂帅推选上来的,文化成绩可比不上曾经高考上来的学霸。
卷子发下来,孙少安就觉出难度不对——不再是基础文理、背熟就行的简单题目,而是扎扎实实的数理化,几何证明要添辅助线,代数方程带着根号,物理题里的小滑块在斜面上磕磕绊绊……
他攥着铅笔,手心沁出冷汗,对着那些弯弯绕绕的符号和图形,只觉得脑子里那点从姐夫和润叶那里紧急补来的知识,像烈日下的浅水洼,几下就见了底。
成绩出来,在赵洪璋教授这十五人的尖子班里,他排第十。这十五人中,有十二人高中底子,二人念过初中,就他是高小毕业。
看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挂在后半截,少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
赵教授找他谈话,没批评,只说:“你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劳动里有巧劲,学习也一样,缺的是系统学,补补就上来了。”
他蹲在宿舍后面的土坡上,望着远处试验田里绿油油的麦苗,闷声不响地抽了半根“经济”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也呛醒了他——大学这道门槛,迈进来只是开始,里头要攀爬的山,还高着呢。
学校显然也清楚这批学员的底子。没几天,课程表就贴了出来,头三四个月,全是补习初、高中的数理化、语文基础。
下午课后,还有老师专门在空教室里,给像少安这样底子薄的学员“开小灶”,对着黑板上的几何图形,一遍遍讲三角函数,诱导公式,正弦函数的图像和性质。
也?着物理的力学,电学,热学和光学。?着化学的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基础化学等。
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能上大学是多么的侥幸,才知道姐夫给他制定的学习计划是多么的有的放矢。
少安沉下心来,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天不亮就爬起来,借着走廊那盏彻夜不熄的昏黄灯光背公式;晚上熄灯后,还就着墨水瓶改的小煤油灯,啃着那些硬邦邦的定理。
他写信给润叶吐苦水:“脑袋像是块旱透了的地,猛地浇上水,咕咚咕咚喝着,还嫌不够……,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
润叶的回信总是来得很快,娟秀的字迹透着关切和鼓励:“少安哥,别急,慢慢来。你能考上,就证明你比谁都强!累了就歇歇,想想你在双水村,比谁都聪明……”
除了基础补习,学校的课程也透着股实在劲儿。老师们把“普通病理”和“农业病理”揉在一起讲,昆虫课上也直接联系地里的害虫。
上课不总在教室,常常是老师一挥胳膊:“走,去试验田!” 一群人便呼啦啦跟着出去,蹲在田埂上,看老师拨开麦叶讲解蚜虫的习性,或者用手捏着土块分析墒情。
学校还从附近村里请来几位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叼着烟袋,用最朴素的言语讲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锄草最有讲究,少安听着,觉得比有些书本上的话还透亮。
他就像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一切。在实验室里,他笨拙却认真地跟着老师测定土壤的酸碱度,看着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液体变色,心里有种奇妙的触动——原来种地,不光凭力气和老天爷赏饭,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
在这紧张忙碌的日子里,和润叶通信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甜美的消遣。那印着八分钱邮票的信封,载着两人的牵挂,在黄土高原与关中平原之间穿梭。
润叶的信里,渐渐多了些小女儿的情态。有一回,她写道:“少安哥,你们大学里女同学多不?听说省城的姑娘洋气,你可不能光顾着看人家,别被她们勾走了!”
少安捏着信纸,仿佛能看到润叶写下这话时,那微红着脸、带着点娇嗔又忐忑的模样。他心里一热,几乎是立刻铺开信纸回信,笔尖划得飞快:“润叶,你说啥傻话!这辈子,除了你,谁也勾不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