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民有些拘谨地接过水杯。少安更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学着刘正民的样子。
王满银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笑呵呵地对田福军说:“福军叔,武科长时间金贵,我看,要不……我先跟武科长单独唠唠?”
田福军看了武惠良一眼。武惠良微微颔首,算是同意。
“那行,你们去里间谈。”田福军指了指旁边一孔小点的窑洞。
王满银对少安和刘正民使了个“安心”的眼色,便跟着武惠良进了那孔窑洞。田福军轻轻带上了门,也没完全关严,留了道缝。
里间窑洞更小些,只有一张炕,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武惠良在椅子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开门见山:
“满银同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搞的这个蚯蚓养殖,地区局很重视。本来嘛,对于有贡献的基层同志,我们也不会亏待。刘正民同志是农技干部,这次可以在项目里挂名,后续的总结报告、成果应用,都有他的位置,这分量,够他再进一步。”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王满银,“至于孙少安同志,他的身份是农民,学历也只是高小,挂名对他没有实际意义,也不可能因此就进单位,这不符合政策。我们考虑,可以在经济上给予补偿,二百块钱,不少了。”
王满银一直听着,脸上那点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等武惠良说完,才缓缓摇了摇头,从随身挎着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轻轻放在小桌上。
“武科长,”王满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劲儿,“如果只是为了这二百块钱,我王满银那天在双水村,就不会说那些得罪人的话,把事情搞到这一步。”
他用手拍了拍那叠纸:“这是啥?这是少安和正民这几个月来,每天几点喂食、喂多少、蚯蚓长了多少、猪重了多少、温度湿度咋变化……一笔一笔全记在上头。还有村里几个老把式按咱这法子试了之后,猪崽子长势的对比。这东西,不比你们专家那些仪器量出来的差吧?”
武惠良看着那叠厚厚的、纸张不一、甚至有些是烟盒纸翻过来写的记录,眼神闪烁了一下,没说话。
王满银往前凑了凑,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武科长,你是文化人,懂的道理比我多。可咱庄稼人也认死理——这技术,是从少安手里一点点抠哧出来的,是他起早贪黑,守着那点蚯蚓,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出来的!功劳,他可以不要那名,但该是他的东西,不能就这么轻飘飘被人拿走,还说是为他好。”
他盯着武惠良的眼睛:“二百块钱,是不少,能买不少粮食。可买不走这心血,也买不走双水村,乃至以后更多用了这法子的庄稼人,心里头对少安这份情。你们把东西拿走了,名头挂上了,少安有啥?除了二百块钱,他还是个只能在土里刨食的农民。可这技术,本可以成为他跳出农门的一块敲门砖!”
外间窑洞里,田福军、少安和刘正民都沉默地喝着水。里间隐约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听不真切,但那股凝重的气氛却弥漫开来。
刘正民忍不住,低声对田福军说:“田局长,您放心,满银他有分寸,知道啥该争,啥不该争。他不会提太过分的要求。”
田福军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孙少安身上,语气里满是惋惜:“少安是个好苗子啊,踏实,肯钻,有股子灵气。唉,当初要是家里条件好些,让他把高中念完……这次说不定真能借着这机会,进农技站或者哪个单位……可惜了,可惜了啊。”
他这话像根针,轻轻扎在少安的心上。少安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皲裂的手指关节,那上面还沾着洗不掉的泥土痕迹。
而在里间,王满银的话还在继续:“……武科长,我王满银不是不懂事的浑人。地区局要政绩,要推广,这是好事,我们举双手赞成。少安和正民,可以全力配合,把知道的全倒出来,绝无保留。但是,少安的前程,不能就这么断了。”
他把那叠记录往武惠良面前又推了推:“这东西,是底稿。我们留着也没啥大用。但要是交给明白人,送到该看的人手里……武科长,你说,会不会有人觉得,咱黄原地区农业局,做事不太讲究,寒了基层发明人的心?”
武惠良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拿起那叠记录,随手翻了几页。上面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字迹,各种符号、数字,记录着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数据。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有些油滑的农民,手里确实握着些让人投鼠忌器的东西。这不仅仅是数据,更是一种态度,一种来自泥土深处的、不容轻视的力量。
窑洞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武惠良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王满银,语气缓和了些,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满银同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依你看,对于孙少安同志的前程,怎样的安排,才算是‘不断’呢?”
王满银知道,真正的谈判,现在才刚开始。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抛出自己思虑已久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