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沉睡的小孩(1 / 2)

新城大学艺术学院教学楼。

姜妙柔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书本已从脸上转移到胸口,试图安抚胸腔里那只因课堂纷扰而扑棱不休的雀鸟。

她走向走廊尽头,鞋跟的哒哒声在空旷中回响。

方才在办公室里,她已仔细检查过仪容,确保笑容温婉得体,不再见半分今日的失态。

[姜妙柔,你已经是老师了]她再次告诫自己。

可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在反驳:[可是……最先喜欢上他的人,是我啊……]

这念头让她心惊,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思绪。

然而,一段关于“爱”与“沉睡的自我”的记忆,却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姜妙柔的童年,是在一座南方小城秩序井然的机关大院里度过的。

家,永远窗明几净,带着柠檬清新剂的淡香。

母亲是小学音乐教师,对“美”和“秩序”有着自己的追求。

父亲在文化部门工作,性格如同他珍藏的那些古籍,沉静、内敛,唯一的波澜似乎都献给了那副磨得油亮的象棋。

两人老来得女,她是独生女,是父母爱情与希望的结晶,也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也是因此,父母对她期望甚高,尤其是身为音乐教师的母亲,早早发现了女儿的音乐天赋,便将一腔心血倾注在她身上。

母亲说:“我们妙柔手指长,是学琴的好料子。音乐能培养气质,让人变得优雅。”

别的孩子在院子里疯跑、玩泥巴的时候,小妙柔必须端坐在钢琴前,一遍遍练习枯燥的音阶和练习曲。

指尖弹红了,母亲会心疼地给她揉揉,但绝不会允许她减少练习时间。

“我们妙柔真棒,以后一定能成为比妈妈更厉害的音乐家。”这是母亲最常说的话,语气里满是期待。

母亲的爱是温柔的,她从不体罚,也极少高声斥责。

有一次,大概九岁,她被窗外孩子们玩跳皮筋的欢笑声吸引,练琴时走了神,一个简单的音阶反复出错。

母亲没有发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铅笔,握住她的小手,柔声说:“妙柔,妈妈知道练琴辛苦。但我们要学会专注,对不对?

今天多练半小时,把刚才不认真的部分补回来,好吗?”

那句“好吗?”听起来是商量的语气,但姜妙柔知道,那不是询问。

她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神,一种混合着内疚和莫名压力的情绪堵在胸口。

她低下头,小声回答:“好的,妈妈。”

母亲的温柔似水,将她淹没,窒息,发不出声。

父亲的爱是沉默的,是削好的苹果,是悄悄塞进书包的零花钱。

他话不多,但每次她弹完一首完整的曲子,他都会轻轻鼓掌,眼神里是无声的赞许。

那天,多练的琴让她错过了最爱的动画片。

晚上,父亲悄悄在她床头放了一小盒水果糖,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糖很甜,但她心里却有点酸涩。

她知道父母爱她,为她好,可这种“好”,喘不过气。

在这种爱下,她渐渐不再去表达“我想要什么”,更多的是“我应该怎么做”。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在儿童节表演后台,看到一个小女孩因为摔了一跤,裙子脏了,哇哇大哭,她的父母围着她,又是安慰又是做鬼脸,最后小女孩破涕为笑,被父亲高高举起,一家人笑作一团。

小妙柔站在角落,穿着漂亮的白色公主裙,准备上台演奏,心里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

那种可以肆意宣泄情绪并能得到无条件包容的亲密,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那天她演奏得异常完美,赢得了所有掌声,但下场后,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小口喝着水,心里空落落的。

这种成长环境,让她习惯了压抑自己的真实需求和情绪。

那种属于孩子的、肆无忌惮的哭闹,任性撒泼的欲望,仿佛在她身上从未存在过。

它们不是被扼杀了,而是被那种“不能辜负父母期望”的爱,早早地压抑了下去,如同一个被迫陷入沉睡的小孩,蜷缩在她内心最深的角落。

唯有酒醉,清醒片刻。

她的温柔背后,是害怕让人失望的不安;她的善解人意深处,隐藏着对无条件宠爱的隐秘渴望。

但,温柔并非全然虚假。

每周去城西奶奶家,是姜妙柔灰色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也是她“温柔”品格的真正启蒙之地。

奶奶的家带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不像机关大院那般整齐划一,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奶奶是旧式大家闺秀,眉眼柔和,说话总是慢声细语。

在奶奶这里,没有必须遵守的练琴时间表。

奶奶会拉着她的小手,在院子里漫步,指着那些花草轻声细语:

“看这栀子,香气太浓烈,反而不能久闻,凡事过犹不及。”

“这月季啊,看着娇嫩,杆子上的刺却厉害着呢,柔韧不代表好欺负。”

“妙柔你看,这盆文竹,不需要太多阳光,也不用天天浇水,安静地长着,自有它的风骨。你弹琴啊,有时候也要学学它,心里留点空白,才有韵味。”

奶奶教她插花,告诉她如何取舍,如何平衡,如何让每一枝花都在瓶中找到最舒适的位置,“插花如待人,要懂得尊重它们本身的姿态。”

在奶奶身边,姜妙柔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温柔与爱,那带着克制与尊重。

她可以稍微放松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可以偶尔发呆,可以在奶奶温柔的目光下,说出一点点在学校被同学不小心撞倒也没敢告诉妈妈的委屈。

这时,奶奶只是轻轻搂着她,说:“我们妙柔心里难受了,是不是?想哭就哭一会儿,在奶奶这儿没关系。”

那一刻,姜妙柔通常不会哭,反而会觉得那股委屈奇异地消散了。

她从奶奶身上学到了另一种力量,那不是通过严格的要求和掌控,而是通过理解、包容和安静的陪伴。

这种力量,潜移默化地塑造了她日后温婉体贴的性格底色。

然而,周日的傍晚总是来得太快,母亲会准时出现在奶奶家门口。

带着她从奶奶那个充满花香的梦境,回到自己那个一尘不染的家,姜妙柔总需要一点时间重新“适应”。

她将奶奶给予的温柔内化于心,却也将那份带有窒息感,来自于父母的爱所形成的压抑,深藏于内。

温婉与压抑,如同光与影,共同构成了她内心世界的一体两面。

大学虽在家乡当地,但大学生活也曾让姜妙柔以为迎来了真正的解放。

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室友可以因为失恋在深夜放声痛哭,可以因为一件小事笑得前仰后合,可以直白地表达喜欢或厌恶。